陈秀才和于城隍都是健谈的人,易判官和刘大夫的捧哏恰到好处。
秦桑偶尔插言两句,更多是津津有味听他们交谈,时不时陪一杯酒。
这一桌,集齐了凡神仙,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
‘滋滋……’
秦桑亲自操刀,用炭火将肉烤的微焦,撒上调料粉,每个动作都精准入微,所有细节恰到好处。
烤好后先拿出几串,交给徒弟。
四个小家伙聚到墙角,吃得满嘴流油。
“你们……在山上……嗷,烫死我了!”
陶誊连连吸气,舍不得吐掉嘴里的肉,艰难吞下去,只觉香到了骨子里。
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嫉妒的,陶誊看向玉朗眼睛都红了,“真是……神仙日子!”
书童茗烟无比赞同,连连点头。
“吃你的吧!”
玉朗拍给陶誊一枚灵果,堵住他的嘴。
‘啪!啪!啪!’
外面有人在疯狂敲门。
刘大夫被吓了一跳,于城隍和易判官都回头看。
秦桑道了声无妨,起身将门拉开,朱雀鬼头鬼脑飞进来。
它被教训了几次,总算长了记性,没有大呼小叫,直勾勾盯着秦桑手里的肉。
秦桑早给它准备了个盘子,朱雀谁也不理,埋头狂吃起来。
一桌子人都盯着朱雀大口吃肉。
“连小鸟都喜欢吃,味道肯定差不了,”刘大夫笑呵呵道。
朱雀白了他一眼,继续埋头狂吃。
于城隍和易判官不住打量朱雀,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连道观里的一只鸟都看不穿?
平复了一下心神,于城隍拿起一串肉,轻轻嗅了嗅,学着秦桑,直接从肉串上咬下一块。
他生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规矩极严,如此粗鲁尚是首次,不太适应。
陈秀才初时也和他一样,但很快就习惯了,并且对这种吃法大加赞赏,声称就该这么吃。
于城隍细细品味。
陈秀才盯着他,等他咽下去,自得道:“于兄,滋味如何,在下没有半句虚言吧?”
“堪称仙品!”
于城隍不吝赞赏。
“醉香楼的醉香宴号称江南一绝,也不及这简简单单的一串肉。”
易判官附和道,心中却在腹诽,也不看看用的都是什么东西,能不好吃吗。
他目光扫过屋里的几个凡人,吃下这么多大补的灵药灵果还没有爆体而亡,显然是这位观主暗中动了手脚,让他们可以慢慢消化药力,至少也能强身健体,受用终生。
“醉香宴是什么?”陈秀才愕然,他去过很多次醉香楼,从来没吃到过什么醉香宴。
“醉香楼的东家曾是御厨,据说是在皇宫得罪了宵小,被迫退隐,回到缙县开办醉香楼,醉香宴只有东家会做,至今尚无传人。东家年纪大了,一年也做不了几次,只有东家的故人才有这种口福,”于城隍抿了口酒,品味酒香肉香和药香混合的味道。
“又一位隐士,我缙县称得上隐士之城!隐士之县!当浮一大白!”
陈秀才兴之所至,猛然一拍桌案,将杯中美酒一口干了。
他连喝了几杯,举止越发豪放。
于城隍看了眼秦桑,暗道确实如此,“既是隐士之县,也是潜龙之渊,明年秋闱,陈兄应该要出山了吧?”
身为缙县城隍,于城隍也会关注治下的才子,知晓这位陈秀才颇有学识,可惜怀才不遇,屡试不第。
陈秀才苦笑一声,“在下年少时自命不凡,却屡屡落榜,眼看同窗个个春风得意,唯有故作疏狂,不过是给自己带上一副面具,遮住最后这点儿颜面,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隐士,何来出山一说?”
“仅凭这份胸怀,相信陈兄终有一日能够得偿所愿,”秦桑敬了陈秀才一杯,其他人同饮。
众人都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陈秀才敢于自曝其短,说明他不需要任何人安慰。
陈秀才坦然受之,长身而起,望向窗外,“年少轻狂时,好语出惊人。而今已无封王封侯、青史留名之念,若有幸考取功名,牧守一方,只求不负百姓,不负天子,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
青羊观阁楼里觥筹交错。
缙县县城人来人往。
茶馆本该比街上还要热闹。
少女走进茶馆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奇异的静谧,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听书。
茶博士行走时脚步放得极轻,倒茶时也生怕闹出一点儿动静。
食客们很少交谈,连面前的食物、茶水都忘了吃。
只有当说书人拍下惊堂木的时候,食客们如梦方醒,饮茶谈论,才有片刻的骚动,但声音也都像蚂蚁一般。
整个茶馆回荡着说书人的声音,仿佛将外面的嘈杂也盖住了。
“什么故事有这么大的魅力?”
少女看到这种景象,暗暗惊异,目光越过一位位食客,看到了台上的说书人。
果然和门外大婶说的一样,说书人身穿灰色长衫,面相很年轻,身量适中,长相也是中人之姿,属于那种丢进人堆里就会被忽略的人。
说书人也注意到进门的少女,看她过来,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少女不由得回笑了一下。
茶博士端着茶壶迎上来,二人眼神交流片刻,便领着少女往一个空桌去了。
“话说这九天神女下凡之时,天母娘娘恰好派青鸟前来传令,并暗中叮嘱青鸟,若九天神女冥顽不灵,便施法将她押去天池。不料青鸟思凡,被九天神女三言两语就给拐下了凡间……”
原来说的是神话故事。
少女想着,由茶博士领着坐下,却没有发觉,肩膀上的翠鸟在听到青鸟时就扬起了脑袋,扇了扇翅膀。
‘唧唧……’
翠鸟忘我地飞了起来。
一圈接着一圈,不知疲倦。
它的翎羽洒下青色的光屑,鸣叫声完全融入了说书人的故事,化身成为故事里的青鸟,令大家身临其境。
听书人,包括少女在内,没有任何人觉得怪异。
少女完全忽略了玩伴,坐下后便聚精会神看着台上的说书人,听着动人心弦的故事。
恍惚之间,她仿佛变成了故事里的九天神女。
师父就是那狠心的天母娘娘。
下凡之后,九天神女的一举一动,所有遭遇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九天神女喜时,她笑逐颜开。
九天神女悲时,她泪流满面。
……
少女忘记自己身处茶馆,忘记了周边的一切,沉浸在说书人构筑的世界里。
就在少女进入茶馆不久,茶馆门前突然刮起一股阴风,阴影里闪现出一个常人看不到的人影。
此人身穿甲胄,正是缙县城隍麾下的鬼神,且神位不低,乃是仅次于城隍和文武判官,和诸司主官、将帅平起平坐的日游神。
“进去了?”
日游神现身的地方,原本站着两个阴差,齐齐躬身应了声是。
少女应该有遮掩气机的手段,入城时瞒过了守门的阴差,但还是被城隍庙里的神道宝物察觉了。
不巧,今日几位主官皆不在。
城隍大人和文判官结伴出巡,武判官亲自带兵出城搜捕一个妖孽。
日游神和诸司主官没有查到少女的来历,不敢轻举妄动,见她举止天真烂漫,不似有害人之心,便由日游神出城向武判官请示。
两名鬼卒奉命候在这里。
“是,进茶馆就没再出来,”一名阴差欲言又止,“里面有点儿怪,大人您自己去看看吧。”
“嗯?”
日游神皱了皱眉,带领两名阴差,悄然穿过门帘,此时说书人恰好说到九天神女遇险的情节。
“天母娘娘派遣天兵天将,满天下搜捕,任凭九天神女和青鸟多么小心,终究难逃一劫,在那连阳山,终于被一队天兵发现。可怜九天神女和青鸟下凡时所受封仙印尚未化解,法力只恢复到三成,又要经历一场激战……”
翠鸟不知何时回到了少女肩上,和主人一样沉浸在了故事里,露出极为紧张的表情。
而刚刚踏入茶馆的日游神和两名阴差,发现说书人竟对着他们点了下头,不由愕然。
这一刻,他们的胸中忽然涌起万丈豪情,自己好似化身成了天兵天将,奉天母娘娘之命,缉拿犯人,代天刑罚!
他们浑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走向另一个空桌坐下,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有神。
故事还在进行。
青羊观里的于城隍和易判官对此一无所知。
这顿酒,一直从清晨吃到下午方才散席。
刘大夫留宿青羊观。
陈秀才和于城隍等人结伴下山,行至竹林外,互相告别。
陈秀才本想用马车相送,被于易二人拒绝。
分别之后,两位神灵凭空消失,在离青羊观不远的一处山中现身。
“参见二位大人。”
这方土地早早候在这里,连忙行礼。
易判官道:“我们已经见过那位清风道长,确非常人,你以后小心应付着,有什么吩咐务必完成,平时莫要打搅。”
土地惊愕,“不知那位道长是什么来历?”
易判官看向于城隍,方才于城隍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开口打探这些。
“只怕州府的大人,见到此人,都要以礼相待。这种人隐居在缙县,也不知是福是祸。”
于城隍轻叹,“莫管他是什么身份修为,只当是一位游戏红尘的大能。”
土地迷茫地应了声是。
易判官看了土地一眼,沉声道:“这种人物,万事只看机缘。缘分未到,皆是虚妄。不要以为殷勤侍奉就能获得什么好处,小心过犹不及。”
土地被点破心思,打了个激灵,“多亏大人惊醒,小人险些酿下大错。”
“也不用这么谨小慎微,我观此人性情随和,顺其自然就好,”于城隍又交代了两句,和易判官一起遁回县城。
……
“你说什么?日夜游神和勾魂使者都被人困在了茶馆里?”
于城隍和易判官回到县城时,恰好武判官也缉妖回返,合兵一处,却在这时收到灵符传讯。
看到法符上的内容,三位主官纷纷色变。
原来,日游神进入茶馆后便没了消息,夜游神和勾魂使者找过来,也陷在了茶馆。
随后又有各司的几位主官。
茶馆的大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所有鬼神有去无回。
越来越多的鬼神陷进去,终于有阴差发现不对劲了。
“荒谬!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在县城之中肆意妄为!”
武判官勃然大怒,大袖一挥,所有鬼卒化作一股阴风,疾疾赶赴县城。
于城隍和易判官对望一眼,看出对方眼中都有相同的忧虑。
怎么会这么巧?
就在他们拜访清风道长的时候,城里出事了。
此时,茶馆外面围满了层层阴差,施法将茶馆和阳世隔绝。
凡人对此一无所知,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但都会下意识忽略茶馆。
说书人洪亮的声音传出来,正在讲述九天神女和青鸟被天兵天将追杀。
这场追杀惊心动魄,动人心弦。
城中所有鬼神都在这里,可谁也不敢踏入茶馆半步。
‘刷!’
阴风从天而降,于城隍和两位判官终于赶到,听属下汇报完来龙去脉,走到茶馆门前。
门帘是竹子做的,透过缝隙,能隐约看到茶馆里的景象。
少女、青鸟以及一众鬼神,神态各异,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
“布镇山灵幡!”
武判官低声道。
茶馆外,一队鬼神领命退下,取来黑色的三丈大幡,共计九杆,竖在茶馆周围。
众鬼神分为九队,聚在大幡之下,主幡竖立在武判官身后。
九幡成阵,镇一切仙修妖孽!
于城隍冲易判官点了点头,易判官上前,掀开门帘,但没有跨过门槛。
门帘半掀。
三位主官看到说书人,与此同时,说书人也抬头望了过来。
于城隍张口,刚要说话。
‘啪!’
说书人猛然一拍惊堂木,“天兵天将被九天神女智计逼退,大败亏输。正当九天神女和青鸟庆幸之际,却不知危险正在逼近!三位星君已经率兵追至,她们这一劫只怕难过了!”
……
火域道场。
秦桑本尊正在参悟剑阵,陡然苏醒,目望南方,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沉吟片刻。
秦桑站起身,离开洞府,传讯告知了桂侯一声,化雷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