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寒门宰相 > 三百一十三章 形势不如德

  ,寒门宰相

  五名考生开始写文章,以往秘阁六试都不备稿纸,文章略显草率。但这一科开始允许考试用稿纸,故而众考生们先将文章写在稿纸上。

  五名考生的一举一动,可谓落在四位考官眼底。

  孰能孰不能,可以说略有所知。

  王魁满额大汗,卧笔发虚,边写边是汗珠淌落,时不时的以袖拭汗,甚至突对着架阁上的书籍发呆,口中念念有词。

  王介诸位中年纪最长的人,下笔之中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豁然开朗。总体而言情绪没有太多外露,不愧是五人中真正有过作官经历的人。

  而苏轼下笔脸上带着欣欣然之色,但看他运笔似颇为凝塞。在场五人,其他四人都是悬腕肘案,甚至平肘而书,笔动似翩翩起舞,唯独他一人腕压于案上,似一个字一个字写得颇为辛苦。

  当今书家大多不提倡如此写法,汗水易洇湿纸张,也不利于求妍。

  而且他人都是双钩,苏轼仍是单钩执笔。他人运笔是直的,苏轼却是卧的。

  在外肯定要有人议论,但几名考官见了苏轼执笔虽奇怪,亦觉得不拘一格也无妨。

  其弟苏辙则沉着谨慎,始终眉头微皱,一丝不苟地答着题。不过似病体未痊愈,神色有些苍白,不时咳嗽。

  然而苏辙外看谨重,但下笔却十分犀利。

  譬如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他居然论之,儒者必慎其所习,习之不正,终身病之。《公羊》之书,好为异说而无统,多作新意以变惑天下之耳目,是以汉之诸儒治《公羊》者,比于他经,最为迂阔。至于何休,而其用意又甚于《公羊》,盖其势然也。

  好一句公羊经‘异说而无统’,还将治公羊经的读书人都骂进去了,称为迂阔。至于注公羊的何休也是

  苏辙的文章丝毫不似他面上看起来老实厚道的样子。

  至于章越自也是矜重,但五人之中倒数他最举重若轻。好似写寻常文章,丝毫不见紧张之意。

  坐在章越面前的杨畋看着对方答题的墨书,可谓是大巧似拙。每一笔每一划都极为工整,法度严谨。

  所谓不求妍而自妍,说得就是如此。

  真不愧是状元公啊,杨畋不由捏须从心底赞了这么一句。赞叹归于赞叹,他们仍盯着五位考生的一举一动。

  章越看完六题,可谓胸有成竹。

  秘阁六论最难的就是出处,注释,因出题范围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可谓是过阁难难如登天。

  但三个月来,他于大兴国寺内白日读书,晚上在梦中再读五个时辰。

  一个月读史,一个月读子书,最后一个多月将所有读过的书再温习一遍。

  三个月读来抵得旁人一年,加上之前积累的经学功底,可谓水到渠成。

  对于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

  章越写得是。

  论曰:韩昌黎曰,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此春秋之意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春秋》王鲁,明当先自详正,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故略外也。王者不治夷狄。录戎者,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是以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意也。”

  鲁隐公二年,王会见戎于潜。

  所以何休注写到,春秋王鲁,咱们先做好自己的事,反省自己薄责别人,故而夷狄的事不记载。

  王者不去研究夷狄,但如果有夷狄至中国来,咱们也就记载下,人家走了不记了。

  章越这里引用韩愈的话,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蛮夷主动到中国来与我们打交道,那就是认同我们华夏文明的文明人。所以王者虽不治夷狄,但对于文明人咱们不能拒绝。

  这论论题不难,难的是出处,引起注释的上下文。

  同时直引书中的话,或稍作变化为题目者为明数,比如章越这题《王者不治夷狄》就是明数。

  另外颠倒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者为暗数,说白了要将注释出处隐伏全文中,不可以直白引用。

  秘阁六论中必须明暗相参,暗数不过半,都用明数会显得你很没水平。

  下面数题对于熟悉掌故的章越而言,一点也难。

  到了礼义信足以成德论时。

  这题出自樊迟向孔子学种庄稼。孔子说这事我不会,你问老农吧。樊迟走后,孔子背过身就对学生说,樊迟这人真是小人啊。君子好礼讲义,老百姓就会跟从你了,用什么自己种庄稼?

  包咸在注疏里云‘礼义与信,足以成德,何用学稼以教民乎?’

  章越在此想起了期集时,菊花落英不落英的问题。

  有一人反问自己道:“何不问圣贤而问老农。”

  此人大概是忘了这一句,孔子自己说得这句,学稼吾不如老农。

  但孔子昔年也曾为乘田,苑囿之吏。

  章越写到这题时就为樊迟辩护了一二。

  最后则是形势不如德论。

  这句话也很考验功夫。

  这句话的出处,是在太史公赞曰里一句话‘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

  但只是这句不行,吴起与魏武侯到底说了什么话?

  这句话比原文更重要。

  当时魏武侯与吴起顺西河而下,言此形势为魏国形势。吴起对之,在德不在险,昔三苗……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所以这两句并列才是交待清楚。

  每论五百字以上,六论合计三千字余字。

  章越在稿纸上写完,略进行删改,之后在卷上誊正。

  六论书完后,章越发觉日已稍稍过午,至于苏轼他们都忙于抄录。

  章越也留意到苏轼写字时特殊之处,想起当初苏轼刚进京时,很多人也说苏轼写字怪异,后来欧阳修对他说了一句,当使指运而腕不知。

  苏轼从此也念头通达了。

  章越当即收拾起桌子来,此举引得其他考官,考生一惊。这秘阁六论许一日一夜的,章越这么快就写完了?

  此刻苏轼正为形势不如德论犯难,他记得在德不在险是吴起说的,形势不如德是吴起说的,但却忘了这两句话联系的上下文。

  他却见章越收拾好桌案,将试卷递给面前的杨畋后,朝众人略一拱手,之后大步离去。

  “好生潇洒自如!”苏轼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