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正文卷四百九十三章修齐治平听着赵曙如此言语,赵顼不由一愣。
李绩就是徐世绩,唐初的名将。当初唐太宗病重的时候,怕儿子李治不能驾驭李绩这样的大将,故而将他的贬官至外州,然后对李治说,你对他没有恩,故而他不服你,可以等自己死了以后,将他再召回来,他一定对你会感恩戴德的。
赵顼一愣,突然有些不认识父亲了。
赵顼道:“父皇你春秋正盛,为何言此身后之事。”
赵顼道:“我身子一直不好,登基之后又病了数场,故而如今要为你多考量了。咱们这一支是小宗入大宗袭了天下,故而人心一直不服。”
“本朝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这太后虽是还政于朕,但富弼等仍是支持于他,万一我不在了,他又主张从先帝的旁系,为父的兄弟之中再选一个,那你如何是好?”
“故而这也是为何我一直不敢迟迟册立太子之故,但只要濮王能与先帝并尊,我们这一系变有了高于其他宗室的资格,我就可顺势将你册立为太子。”
赵顼恍然,但却道:“儿臣只要父皇身子康健,儿臣宁愿一辈子不作太子。”
赵曙欣然,自己这儿子在孝顺上,真的是没得说,他日即位肯定是一个好皇帝。不过想当一个好皇帝,不等于就能够做到一个好皇帝,此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路。
赵曙道:“我的身子一直不好,近来又因濮议之事耗心耗力太甚,自感身子大不如前。不过你要记住我们父子既走了这条路便回不了头了,回头便是死,连你几个弟弟和母后都活不成。”
赵顼脸色苍白,父母一直不曾与他说这些,他不太清楚通往皇位的路上这么多腥风血雨。
如当初任守忠扶持赵允初与赵曙争皇子……
同为堂兄弟的赵宗谔对赵曙的排挤打压……
还有仁宗皇帝逝世之日,赵允弼倚老卖老,要抢班夺权。
这几人都是皇位潜在竞争对手,加上曹太后对他一直不满意,下面还有富弼这般口口声声说伊霍之事臣能为之的大臣,万一真来个兄终弟及之事……
赵曙一直不愿在儿子面前多讲这些事。
故而给生父濮王争名分,即是抬高自己这一宗的地位,也是给儿子争名分。
同时三位宰执,赵曙最担心的是韩琦。
不是怕韩琦如富弼般行废立之事,若不是他们家这一系的旁宗登基,如此韩琦他们当初的拥立之功,到了新帝眼底变成了拥立之罪。
但三位执政之中,韩琦功劳实在太大了,万一将来相权凌于皇位又如何是好?所以他才让与韩琦不和的王陶为皇子王府中的翊善。曾公亮屡次与自己推举与韩相不和的王安石,他已打算用他为知制诰了。
至于另外两位宰相,曾公亮为官太贪了,不能用。欧阳修则太书生气。
赵曙不打算将这心底话与赵顼言道,作为父亲还是不愿对儿子说这么多龌蹉之事,都只能放在心底。
赵顼听赵曙言到生死之事,流了一会眼泪。
赵曙很高兴看见儿子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可是赵顼却道:“可是父皇为何一定要贬章越,他又不是徐世绩那样的大臣。”
赵曙想了想措辞,言道:“没错章越不同于蔡襄,张升,他们反对朕登上皇帝之位,章越反而有保驾之功,但他与司马光,吕诲是同一类人,他们敬的都是朕这张龙椅,却不是朕这个人。”
“不过先帝说此人是宰相才,朕看他也是有才干的。更要紧他为官很清廉,交引所每日出入那么多钱财,连朕也是心……觉得他过手那么多钱财,却能分文不取,甚至公用钱都能大方分给属下,这等操守若真清廉,即大奸似忠。”
“这样的臣子很难用,故而朕才将此恩留给你,日后你启用他,就让他知制诰,有这等大恩给其,他日后一定对你尽死力。”
“父皇……”
眼见儿子拜倒,赵曙也是很感动,忽然也有等错觉,自己贬章越的官,相反是在栽培他。
……
此刻政事堂里,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人都在。
官家让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处置章越,这事让他们犯了难。
韩琦坐在主位上默不作声地吃着杏子,一旁曾公亮,欧阳修皆是在商量。曾公亮,欧阳修议了半日也没一个结果,回头却见韩琦仍是一言不发。
韩琦处置政事,常常自己不发表意见,而是让下面官员熟议。
当年他与王拱辰和另一个官员主持开封府解试时,王拱辰常与另一官员争吵,唯独韩琦不作声。王拱辰生气韩琦不帮自己说话于是质问道:“你在这里一声不吭地,学他妈的什么宰相气度?”
到了当宰相,凡政事皆问曾公亮,文学问欧阳修,于大事都是自己决断。
见曾公亮与欧阳修议论半日也拿不出结果,治章越怕得罪了整个汴京城的百姓,不治章越则又违背了皇帝意思。
最后韩琦剥了一个蚕豆,又放下言道:“吾在中书多年,官员的进退升黜,未尝置心于其间,何惧人言!”
“还请昭文公决断。”
”也好,我亲自走一趟,“韩琦披衣而起对左右道:“备车,我趁夜往交引所一趟。”
……
交引所内。
章越正与蔡京二人对饮。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这可叫蔡京犯了难。
蔡京连忙摆手道:“判监,我酒量浅再下去可不行了。”
章越微微一笑道:“你们兴化军那边不兴喝酒么?”
蔡京笑道:“我们那兴品茗,喝酒却是不行。”
章越略有所思道:“品茗好,喝茶谈事越喝越是清醒,倒是喝酒谈事反是误事。”
蔡京给章越斟酒道:“学士再喝一杯。”
章越道:“元长依你看交引所日后有什么打算?”
蔡京道:“京以为还是应该将解库质库的事为之,将放贷借贷之事揽过来,免去兑换盐钞金银之费,让更多人使用盐钞,如此咱们交引所每年利润最少可增五成。”
章越道:“元长,你说得我明白了。那么赚这么多钱,以后呢?”
蔡京道:“如今人主之患莫过于西夏,辽国,西夏较弱,辽国较强,只要朝廷有了钱财,咱们就可以大举用兵于西北,以后这条路会有多少人封侯拜相。”
“判监是不是学生说得不对?”
章越道:“不,很对,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今日想来却缺了些什么。”
蔡京道:“缺了什么呢?”
章越道:“人心的支持……用交引监如此收敛钱财,是否会得到官员们的支持。”
“只要朝廷有源源不断的钱……利益二字课动人心。”
章越摆手道:“利益二字不足以。人心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好恶。”
章越斜斜地躺着道:“百姓们看不到,交引监的钱财赚来的钱财都归朝廷所有,他们只会看到国与民争利。”
“这也是我为何迟迟不肯交引监涉及解库质库之事,你切记将来朝廷要设解库质库时,也不可由我们交引监来出面为之,必须要其他衙门为之。”
蔡京道:“可是如此不是受制于人!”
随即蔡京恍然道:“判监,这是要分利益与人!”
章越点点头道:“财路已在这里,将来迟早会有人看到这点。不要与旁人争功,天下的好处咱们一家哪占得完,要多拿出来让给旁人来占,如此路才能走得宽。”
蔡京目光一闪道:“判监,如今官家缺钱,你何不将此主意献给官家,如此被可以重获官家的信任了。”
章越笑了笑,如依蔡京所言,那么大宋皇家银行早要出现了。
章越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一抹酒渍道了句:“这话不错,但我不愿!”
蔡京欲言又止,思想争斗了半日最后又给章越斟了杯酒。蔡京心底是一直期望章越重获皇帝信任,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官不与皇帝斗。
一个失了皇帝欢心的官员怎么会有前途,如此连蔡京他自己的前途也要赔进去。
章越缓缓地举起酒盏道:“不过你可将此事禀告给韩计相,他知道后必会信你用你的。”
蔡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道:“判监这是何意?”
章越将手横在膝盖道:“我罢官的圣旨不日即会下达,你跟随我多年了,我要给你找一个好去处,否则不是埋没了人才。韩计相是识才重才之人,又有我的举荐,他会重用你的。”
蔡京嘴唇颤抖道:“判监之才十倍于京,京愿附于翼后,京…京实不愿……”
蔡京想说他与章越共同进退,但是话到了嘴边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权势诱人,如今章越罢官,他蔡京前途也是失去,跟着一位被皇帝厌恶,又失去前途的人有什么出息,相反投靠韩绛,这才是他蔡京的出路。
章越亲自给蔡京斟了一杯酒,然后道:“元长,你是当世奇才,他日的前程远远会在我之上。你跟我一个失势的人又有什么用呢?故而还是早日改换门庭才是。”
“不过我临别之际有一句肺腑之言相赠。”
“判监栽培之恩,蔡京此生无以报答,无论什么话都请判监示下!”
蔡京闻言目光有些泛泪。
章越道:“我常与你道修身做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只有先修己,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己不修,一切都不用谈。”
“你我皆是读书人,束发读书时,便知自己与旁人不同。到了读书破万卷,长了见识之后,更曾以圣贤自命,看芸芸众生只信一己好恶,而不论对错,言世人不足与自己共语,然而祸患也是生与此时。”
“切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上虽智不可无人心,下虽愚却不能无道心。治国理政时,不可只讲道心,不提人心,要时时体察民心,百姓的好恶。”
蔡京听了章越哪,不由云里雾里,治国理政跟自己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
章越道:“故而读书读最后还要回到修齐治平上,要先善待自己,再善待家人,再善待治下的百姓,最后善待天下苍生。不要总觉得自己的道心是对,要体察自己与他人的好恶而为之。”
到了最后一句,蔡京总算是明白了,不由热泪盈眶道:“京拜谢判监此言。判监不仅是京的上官,更是京一生的师长。”
章越笑了笑言道:“这话不用再说,我不忍天下少了一个良才,他日你一定胜过章某。是了,明日我被圣旨罢官时,你去吩咐属吏一声,让他们不必出来相送,在此这么多年,我还是要些面子的。”
“我醉了,退下吧。”
说完章越踢翻了酒瓶子,背对着蔡京合被而眠。
蔡京拭去眼泪,向章越长长一揖,然后合门而去。
蔡京想到自己在章越偷师这么久,自负学了不少的本事,日后在三司使韩绛那,凭着自己的才识只有更受重用的份,如此说来章越被罢官对自己也未必是坏事。
这时外面喧哗,蔡京不由问道:“何事?”
无人应答,这时有人禀道:“韩相公车马到此!”
蔡京闻言吃了一惊,堂堂昭文相公抵此何意?难道是章越不用罢官了,蔡京之前还是心想,章越若罢官,自己就难出头了。
如今韩琦一来,他的心态又变了,他想到章越之才十倍于我,若是他不罢官,有他在一日,那么他蔡京此生都要蛰伏其下,没有出头的机会。
蔡京此刻心情也是很复杂。
而此刻韩琦也已是抵达了。蔡京心道对面这秀目长身,气势不凡的老者便是昭文相公吗?果真好气度,非言语可形容,若是自己有一日能够……
蔡京当即振作精神对韩琦道:“启禀昭文相公,判监正在此屋,容我给你带路。”
韩琦看了蔡京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韩琦推门而去,但闻满屋子的酒气,不由皱眉。
但见一盏孤灯下,章越合被而眠床塌下摆着不少酒瓶子。
“说了不必吵我!”
床塌上的章越嚷嚷了一声,转头一见顿时酒意醒了七八分,连忙起身拜下道:“见过相公!”
韩琦也不言语,从随从手里自己提了一盏灯笼,然后挥了挥手让左右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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