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章实这么说,章越不由一愣。
一旁的十七娘则没有言语,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在这件事上,她一贯以章越的意见为重,不会轻易发表看法。
章实说完看章越的表情,自己也有些后悔然后道:“三哥儿,我知你还未消这口气,但是亲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事情也过了这么久……多年过去了,不如看在哥哥的面上一切都放下吧。”
见章实言语后,章越想了想问道:“哥哥,是不是叔父与二姨那边又与你言语了什么?”
这回轮到章实目光闪躲,章越一看便明白了。
章越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开口的是叔父还是二姨?”
章实问道:“还不是一样的事?”
章越道:“不一样,若是二姨,她虽疼爱惇哥儿,但绝不会让我为难,开口让我为失分寸的事。若是她开口了,那必是千难万难,我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但若是叔父开口……那我从头到尾唯有一句话,那便是爱莫能助!”
章实不由道:“三哥儿,你叔父他不过是为你吝啬些,势利些,倒也没有什么,毕竟是自家亲戚,亲戚间哪有大错?”
“亲戚?还记得当初老都管的嘴脸么?”
章越可忘不了章俞家那老都管那狗眼看人低势利劲。
章越对章俞感官也就那样,但老都管一加入评价更是极低。章越听闻是章俞意思,问都不想问便罢了。
后来一家人吃饭倒是闷闷。
十七娘从于氏那了解到,原来章惇至去年十月,因欧阳修所荐之故,被王陶弹劾品行不端,以至馆职未授。
今日章俞又费了不少气力让学士院推举章惇。这一次生怕再出了差池,闻得章越如今升任天章阁侍讲后,可以参预大起居,故而章俞想让章越出面说几句话。
十七娘听了索性就没告诉章越而是心道,章俞这叔父也真不要脸说出这话。
自己夫君如今虽是天章阁侍讲,但又不是待制,皇帝没有过问他政事,夫君是不方便发表意见的。
章越如今刚履新,断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冒险。
而此刻正在资政殿上。
但见官家的老师王陶正大声向天子陈词:“陛下,章越断不可为天章阁侍讲,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为何?朕之前不是与先生说了,这章越是朕要用得人吗?”官家很是头疼。
王陶道:“陛下,臣不是干涉陛下用人,但天章阁侍讲是天子近臣,可以预闻机密,章越身在此地,难保泄露朝中机密。”
“机密?”
“陛下,当初汉宣帝即位时,拜谒太庙与霍光同乘时,深感霍光之目光如芒刺在背,不知陛下谒太庙时,见魏国公的目光如何?”
官家闻言默然,想起了韩琦的眼光。
不得不承认每次见到韩琦时,自己不自觉地气势便会弱他三分,不敢与他对视。
王陶正色道:“陛下,忘了吕诲当初的奏疏?韩琦之才未必如霍光,李德裕,丁谓,曹利用,而骄恣之色过之。”
“先帝在时,韩琦尚且敢如此,又何况于陛下。如今韩琦历经三朝为相,陛下与先帝都是他所策立,这样的臣子在侧,陛下可以安枕吗?”
“这……”官家不知如何说,他想到王陶的话,不由牙齿微颤,他也是有些惧怕。
王陶目光咄咄逼人又近了一步言道:“陛下,韩琦不除,若是他日行霍光,伊尹之事当如何?”
官家被王陶一再逼问下,有些方寸大乱,
官家思量再三则道:“可是魏国公毕竟是顾命大臣,朕方登基便除顾命大臣,此举不合适吧。我之前看魏国公辞山陵使之职便有离去之意,或许他无意于权位。”
“再说魏国公对朕父子实有大恩,朕不忍负之,这也不是祖宗以来规矩。王先生何不想个杯酒释兵权的法子。”
王陶严声道:“陛下太过有妇人之仁,韩琦这等老谋深算的人,他说欲退位便是能信的?再说权位之事,你若不逼他,他肯交吗?臣活了一辈子还未见过将权位拱手让人之辈。”
官家被王陶如此一斥不由面红耳赤。
王陶见慑住了官家,声音转柔道:“陛下放心,臣省得一切。似魏国公这等三朝元老,当朝宰相,若是下野,自也有宰相的体面。只要陛下依臣的谋略,到时候自会逼得他请郡到地方,如此不伤了君臣情分,也不会寒了人心。”
“至于陛下要用章越,臣没有异议,但章越毕竟是欧阳修所赏识的,欧阳修又是韩琦的左右手,这样的臣子如何留在陛下身边?等陛下真要重用他,便逐了韩琦,欧阳修出朝堂后,再用章越不迟。”
官家道:“如此便是了,那就依先生来办。”
“唯独章越是朕刚提拔的,圣旨方下,朕实不忍伤了他的意思,朝令夕改不好,过些日子再让他为别职,可好?”
王陶闻言仍是不肯,老气横秋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自有进退用人之道,何尝在意他人所言?至于臣子想什么更不是陛下当考量的。”
官家则急了道:“三司使韩绛也是韩琦一手提拔的,那么朕以后连韩先生的话以后也不要再听了吗?”
王陶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官家会这么说,是啊,官家一直防着怕着韩琦,但难道就没有防着自己吗?平衡之道向来是帝王的驭下之术。
王陶想了想还欲再说。
官家则道了一句‘朕疲了’,主动结束了君臣二人的对话。
王陶离去时不由叹气,心想从自己当王府翊善起,官家一直对自己是言听计从,事事照办,但登基之后唯独不听自己意见的两次,都是因为这个章越。
王陶心底不由不快至极,他对章越原先的看法不过是欧阳修的弟子,故而自己阻扰他而已,但如今则是有些私人情绪在其中。
次日,章越入宫先去天章阁里点卯。
比如民间百姓对于龙图阁,天章阁都耳熟能详,但具体二阁是干什么的,大家都不知道。
龙图阁是收藏太宗皇帝的御书,收藏过的图画,典籍等等,以及宗室名册,谱牒。
而天章阁用途一样,不过是收藏真宗皇帝的御用之物。
仁宗皇帝修建了天章阁后,时常在此接见大臣,商议国家大事。
庆历年间,仁宗皇帝经过了与西夏之役的惨败后议和,决定励精图治。
他开天章阁,召执政以上大臣及知杂御史以上官员赐座,然后问在座官员:“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
然后仁宗皇帝赐笔墨让他们畅所欲言。
范仲淹与富弼当时惶恐不敢回答。
退朝之后,范仲淹与富弼便起草了著名的《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了革除冗兵冗官冗费这三冗的主张,仁宗皇帝看了十分兴奋,然后拉开了庆历新政的帷幕。
除了商量国家大事外,仁宗皇帝与大臣们在此观书,拜谒太祖,太宗皇帝遗容。
话说回来,真宗皇帝十分喜欢文学之士。
之后科举取士,仁宗皇帝都将前十名的卷子都要送至真宗皇帝影殿前焚烧,制举的卷子也是。
章越心想,若真宗皇帝泉下有知,已是看了自己两趟文章了。
出了天章阁后,按规矩他要去政事堂拜見宰执。
但不知爲何今日政事堂裡所有宰执都不在衙,这令章越十分奇怪。
他走出厅堂时,正好听得一旁两名官员私下议论:“欧阳参政这下完了,不仅官位保不住还要身败名裂了。”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当即从这两名官员身旁走过,然后找了一名相熟的官員询问,这才得知欧阳修出大事了。
之前先帝驾崩时,就有御史弹劾欧阳修入福宁殿时丧服下穿着紫袍。
如今御史蒋之奇弹劾欧阳修,不修帷薄,与长媳吴氏有染。
章越听了这弹劾,觉得简直当场懵逼。
他隐约记得历史上欧阳修在神宗朝被弹劾,但却不记得是何人何罪名。
这蒋之奇可是欧阳修的门生,嘉祐二年的进士,与自己和苏轼都有所交往,当初对方能成为御史还是靠欧阳修的举荐。
如今竟然弹劾自己的座主兼举主欧阳修?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是什么人令蒋之奇背叛了欧阳修?这个罪名不仅可以令欧阳修罢官,同时也可让他身败名裂,一辈子翻不了身。
章越百思不得其解。
章越从政事堂返回天章阁时,到了阁外正好见到一名紫袍大僚的背影,对方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修。
章越见了连忙上前道:“欧阳伯父!”
欧阳修闻言没有转头而是道:“是度之么?”
章越立在欧阳修身后道:“是小侄。”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日是你履新的第一日,但对我欧阳修而言,便是在朝的最后一日了。”
欧阳修言语间透着一股悲凉。
“伯父……”
章越看见欧阳修缓缓转过头,眼见他的容色差到了极致。
可以想象欧阳修是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被自己的门生,被自己推举为御史的蒋之奇所弹劾,这样背叛的滋味远远比敌人扎你一刀,还要痛十倍。
故而章越眼前的欧阳修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