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正文卷八百四十二章问话如今中书省内几乎是吕惠卿一人主事。王珪,冯京二人一个不愿争,一个争不过,这样大权独揽的日子,正是吕惠卿,也是天下诸多官员梦寐以求的。
此刻吕惠卿对吕温卿道:“按信中所言,章度之不喜市易法,若是任他回朝,怕是曾子宣第二,甚至尤有过之。”
“万一官家让章越来审这市易司的案子,那么一切休矣!”市易司的案子,就是吕惠卿的要害,这关系到吕惠卿的相位,也关系到新党一系的存亡。
所以吕惠卿绝不愿意放章越这等反对市易法,同时又深得官家信任的人进京。
吕温卿道:“兄长,昔吕夷简在朝时,百官与之合则留,不合则出,似范仲淹,孔道辅远贬,朝野上下无不敬畏吕公的手段。”
“如今要使章越出,唯一的办法还是渲染契丹兵马势大,这并非我之虚言,辽主在云中建牙,又兼泛使南下,汴京之中人心中无不疑惑。”
“我们再渲染一些言辞,言契丹所畏章越,到时候官家从于民意,亦不得不推章越至河北镇守。”吕惠卿点头道:“好计,并非我好耍弄手段。昔人都崇范公而贬吕公,吕公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其功业岂是腐儒书生可知。”说到这里,吕惠卿道:“必须将市易司的案子办成铁案,你看何人来审理此事最好?”吕温卿道:“不如让章子厚来审!”吕惠卿目光一亮,章惇是瀛州知州,兼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的后备人选,若让章惇来调查此事,那么……章越出镇瀛州把握就更大了。
吕温卿道:“只是章子厚此人喜怒难知,好恶难测,为人又狂傲不羁,怕是日后难以掌控。不过章子厚与兄长至少是同乡。”吕惠卿笑道:“是不是同乡都无妨,章子厚与我不投机,难道反会与曾子宣,章度之投机吗?”顿了顿吕惠卿言道:“除了市易司之案,还有郑侠此叛徒,必须予以重处!”曾布,郑侠都是出自王安石门下,这二人都是‘背叛’了王安石才导致了对方罢相,新法亦差点被废除,所以他必须执行纪律,从重处罚!
这是表面原因,同时对外处置一个人,也可对内提高凝聚力。这也是他如今身为新党首领必须为之的事,吕惠卿无论愿或不愿都必须为之。
以往吕惠卿看王安石为何一为宰相,便得罪了那么多人,甚至几乎与所有好朋友都翻脸。
但如今他才明白,只要你在这个位子,你便没得选!你不是代表自己的意愿,而是代表了一帮人的意愿。
正如陈桥兵变那黄袍加身的一幕,很多人研究太祖到底有没有这念头。
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你到了那个位子,下面一帮弟兄都等在那,怎么办?
你到底想不想重要吗?……自那日官家与吴充,吕惠卿议事之后,又听得京中民心不稳,坊间谣传契丹百万大军压境,随时南下。
如今韩绛调回京师为相,虽有文彦博判大名府,对方也有平贝州之乱的经验,可毕竟年纪太过老迈,还需一名年富力强的人辅之坐镇方可。
总而言之没有贤臣名将坐镇,如今河北不稳。官家从石得一那听得消息不免忧心忡忡。
这日在曹太后宫里,见了高太后,曹太后。两位太后也听说流言,询问了天子,契丹使者萧禧要求宋朝化地,以及契丹是否屯重兵于境上,意欲兴兵?
官家道:“此儿臣之罪,以至于此事惊动了太皇太后,太后。”曹太后道:“如今说这些已是无用了,说说朝堂上大臣是如何议得?”官家大体说了一番,然后道出吕惠卿想要章越去瀛州,为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
瀛州也就是后来的河间府,北拱幽燕,东临青济,乃水路之要冲,也是契丹南下中原的必经之路。
将章越置于这里,可以令天子晚上睡觉稍稍安稳一些。曹太后道:“可是辽主建牙在云中,未必经瀛州,也许是去打河东。”官家道:“是,河东,鄜延也当择将守备。”曹太后暗自摇头,官家御敌简直一点方寸都没有。
曹太后道:“是吕惠卿要将章越安置于此的?”官家道:“回禀太皇太后是吕惠卿的意思,儿臣揣测,他是担心章越回朝会反对市易法。”曹太后,高太后闻言都是欣然地点点头,官家看事还是清楚的。
“但儿臣担心,除了章越朝中怕也是无人可以在瀛州应对契丹。”官家此时此刻就差在额头写了一个‘怂’字了。
曹太后笑道:“陛下,吾看这章越倒非将才,而是善于经略谋划。他写的平河湟策吾看了,是堪比平边策般的庙算之谋,你依此先后收取河湟,青唐也是重新归降于我大宋,可知他庙算无误,一切皆在画中。”官家听了连连称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可是让儿臣下一道诏书询章越如何应对契丹?”曹太后道:“章越乃国士,人主下诏问之未能优礼,当遣重臣问讯。张茂则如今正在永兴府,陛下可下旨让他代人主亲询。”顿了顿曹太后道:“先问章越方略,再问他愿不愿去瀛州赴任?”官家闻言道:“去瀛州?可朕还是想调章越回京!”曹太后笑着道:“陛下急什么?欲进人必先观其志。”……章越一行已下榻在永兴府的驿馆内了,这一次回京除了彭经义,黄好义外,他只带了十几人随从,丝毫看不出是个封疆大吏的架势。
章越在驿馆住下后,得知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来见。章越以往与张茂则是老交情了,当初在打击任守忠时,二人是同一条战线。
新君登基后,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律,张茂则就退二线了,只给曹太后和高太后办事。
章越为了避嫌,也与他少了往来。熙宁六年上元节,王安石乘马进宫座马被殴,便是张茂则指示人干的,张茂则还当面骂王安石说,宰相也是人臣,骑马进禁宫是要当王莽吗?
现在张茂则与章越在驿舍相见。几句寒暄后,张茂则便道出了他代天子咨国事的来意,他问道:“辽主建牙云中府意欲何为?”辽国攻宋两条路线,一条西路是从云中府出兵,攻打河东太原方向,这里地势颇为险要可以防御。
还有一条则是东路,因为丢失燕云十六州的缘故,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全是平原。
如果野战打不过,辽国的骑兵可以一口气打到黄河边上,直抵汴京。章越则直接道:“契丹不敢兴兵,只是在画疆而已。朝廷缓答而峻拒即可。至于辽主建牙云中,只是见我收复河湟,故而为唇齿之计而已,侵我疆土。”
“割地不过求一时太平,辽国贪得无厌,朝得寸,暮得尺。”张茂则点了点头,听了稍稍心安。
章越继续道:“如今熙河战事方歇,本朝需三至五年恢复国力,在此之际需休养生息,切勿交兵生事。”张茂则道:“可如今难处是如何在三五年内,与契丹西夏和平共处,各不交兵?”章越道:“西夏国内疲敝,暂时无力进取,而契丹一时叫嚣出兵,岂能若要打早打过来了,其实契丹更惧与我交兵,故而在虚张声势,但很多人看不出,只是畏于契丹势大而已。”张茂则问道:“依章经略之见,这三五年内真可以保太平吗?”章越道:“可以与辽国重议画疆之事,从澶渊之盟,到富公再使辽国已过二十年,辽主要将盟约亦当重新推定,以求更大的好处。”
“不拿出真金白银,空白以口惠而实不至之举,骗不了契丹。但我们一旦示弱,则夏国亦生得寸进尺之心,也会趁势提出增加岁贡。”张茂则听得满头是汗道:“咱家听得有些糊涂了,为何方才经略说契丹不愿打,只是虚张声势,但这边又说要重新划定盟约呢?”章越道:“因为辽国之患在于国内而并非本朝,所以才挑动与宋画疆之事。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所以辽国深明这一点,所以不会真打,但又要与宋挑衅,来巩固权位。”章越说的就是一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问题。
辽国最大的问题,是处理国内的矛盾,与宋朝画疆的问题,便是次要矛盾。
但是这个事情如果两国处理不好,那么次要矛盾便会上升为主要矛盾。
经过章越这么一说,张茂则顿时醍醐灌顶。张茂则心道,难怪官家如此器重于他,两宫太后要我亲询章越,此人见识明了,断事清晰,若为宰辅必称名相。
张茂则又问道:“如今瀛州知州空缺,不知章经略是否有意出知瀛州?”章越则笑了笑道:“愿凭陛下差遣。”张茂则问道:“哦,万一契丹南侵,瀛州首当其冲,难道经略不担心?”章越则心想,这瀛州宋朝经营很久,历史上金兵两次南下时,都没打破河间府,汴京陷落了,河间府都安然无恙。
章越道:“若是契丹真敢南侵,某必死守瀛州!令契丹不敢深入!”张茂则笑道:“咱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