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拜宰相后,虽值国事之际,没有接受庆贺。
但是家里也拦不住亲戚往来。
一辆写着‘杨’字灯笼的车马停在章府府前。
杨氏在儿媳张氏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杨氏看着章府的门第驻足看了许久。
杨氏想起了当年千里迢迢,从扬州至浦城见章实,章越的事,希望他们能接受自己的条件,接受章改籍之事实,消除兄弟二人心底的怨气。
身为前翰林学士杨亿的族亲,杨氏自幼也得过杨亿悉心的教导,曾被叹息若不是女儿身,也是可以出来做官的。
杨氏是很自负的人,从她成婚后,车马仍用着‘杨’字标识的器物便知道。
而且杨氏也是持家有方,如今章俞的家业,一大半都是杨氏赚来的。甚至章俞章仕途上一些要紧的关系,也是杨氏出钱打点的。
不过杨氏千料万料也没料到一点,章越居然可以一飞冲天,官至宰相。连章直也年纪轻轻,官居一路经略使。
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当初杨氏眼底章越固是可造之材,但不如章远矣。
人家章俞肯从九天之上伸出一只手,扶你章越登高一步,但你却因一己意气给拒绝了。身处蓬蒿,却不懂得借势而上,这就是最大的不智所为。
哪知梅花香自苦寒来,青天不负少年志,一介寒门竟凭自己中了状元,而今……
杨氏承认自己看走眼,看着章府门前贺客。当初自持为章府的贵人,今也成了贺客中的一人。
看着这些匆忙急切的贺客,仿佛章府门前这条门槛,只要跨过去便可以一步登天了。
“母亲,小心。”
杨氏点点头对张氏道:“今日章府贺客如云,也不知能不能见上一面。但既是来了,也就当走亲戚了。”
张氏恭顺地称是。
她知道章越之妻吴十七娘对杨氏从来是不待见的。
当然大户的闺阁人家面上都是春风,但是软钉子或一点细故,总是让你如同生吞了黄连一般。
徐氏不由心道,当初章越的婚事,不是杨氏在其中撮合的吗?
怎么十七娘丝毫没念自己婆婆的情呢?
难道女子都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杨氏,张氏步入了章府,得知章越今日宿直,并不在府中。
杨氏心底有些失落,章越这些年对她一直是恭恭敬敬,年节问候都不落下。若她今日来,章越再忙也会见自己。她本待是见一见章越,也为章以后铺一条路。
到了章越这个位置,不暗中下绊就已是天大的人情了。今日来章府拜会的官员,亲眷,大多也是表达一个态度。
见不到章越,那么见见于氏和十七娘也是可以。
杨氏和张氏经过垂花门,再穿过一条抄手游廊,便到了偏厅里落座。
偏厅里布置得整齐,大朱红色的幔帐,满地铺了柔软毡毯,墙脚盆景里的富贵树,及万年长青的绿竹,以及一色八成新的家具。
上了的茶则是‘小龙团’。
这一切处处预示着一个新贵之家,有些仓促,准备不足,但一切又那么欣欣向荣。
几个接待伺候人的女使出来给杨氏告罪。
杨氏心底虽不满意,但面上仍是淡淡地笑了笑。她很善于与这些贵人身边服侍的人打交道,以符合她们口味来说话,让她们有等错觉似与他们的主人平起平坐了一般。
章府的女使说话都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主家如何如何便飘了,这令杨氏看到章府规矩之严,正是一个家族正在冉冉上升之势。
对方走后,杨氏便与张氏挑剔,方才章家礼数哪里,哪里不够周全,哪里哪里器物摆放不够得体。透着人家毕竟还是骤然上来的,底蕴说到底还是不够的意思。
张氏听了就是浅笑,也不搭话。
片刻后于氏在儿媳吕氏搀扶下来了。
两边坐下说话,于氏当年与杨氏有芥蒂,但这么多年也淡了。
问询了身子后,二人也是感慨岁月不饶人。于氏是章家长媳,吕氏是长孙媳,乃支撑起一家门户的人,其实她们来见已是足矣。
但杨氏还是打探道:“十七房里不知是哪家客人?”
于氏道:“是鲁国公府的客人。”
杨氏方才明白,自己错怪了。
鲁国公府就是曾公亮的府上。
于氏解释道:“好像听十七说鲁国公身子不太好,怕是日子不多了,故想要个良谥配享,也是荫庇后世子孙的意思。”
“所以借着今日登门道贺三郎拜相,她的家人便找到十七了,也是念在同乡的情谊上,帮一帮忙的意思。”
一旁张氏也是释然,为何十七娘没见自己,确实有更重要的客人。
杨氏道:“我听说鲁国公时日不多了,虽说其子出任枢密副使,那是因为舒国公推荐的缘故。”
杨氏心道,官家本人是一直不喜欢曾家父子。
“听说官家曾将曾公亮比作张汤之张安世,言其不能持廉。”
众人听了这才恍然。
于氏笑道:“所以这便托一托十七了,也太看得起咱们。”
杨氏和张氏听了都出意味深长的神色,连曾府这等昔日的宰相府邸,都要上门请托。哪怕曾孝宽还是当今宰执。
什么昔日的宰相,都不如现任的宰相好使。
吕氏打量着杨氏心道,这女人果真厉害,可惜却治家无方,否则也不会弄得章越和章二人至今失和。
坐了坐后,于氏吕氏便见其他的人去了。
杨氏对张氏道:“章家也不怠慢你我,只是今日确实不如从前。”
“要换了二十年前,以我的性子又何必到此看人脸色,但如今身子都埋半截入土了,不如当初了。”
“你记得一句话,咱们妇人家在外别人所给脸面,全是夫君所赐。”
张氏点点头,旋即见杨氏眼角有泪光问道:“母亲怎么了?”
杨氏摇摇头道:“没什么,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若姐姐还在世,看得她的子孙如此出息,今日也是欢喜得不得了吧!”
张氏见杨氏泪盈于睫,轻轻合住杨氏的手。
今日十七娘穿着一身贵气的红衫,脸上虽有些疲惫,但神采奕奕,容光照人。
这一刻张氏更深切地体会婆婆所说,女子在外的脸面都是夫君所赐的道理。
章越是乌发宰相,十七娘更是年轻,比起那些白发苍苍而得诰命的宰相夫人而言,她们用珠光宝气的发簪宝钗和各式华服来装点自己。
跟着夫君多年终于熬出头的沧桑,自要用身外之物来掩饰。
但十七娘却不用如何打扮,他自小生在宰相家,人家从小便有贵气。
张氏暗中打量心道,若我也是她这年纪成为宰相夫人,定也是这般盛气。
杨氏一脸笑容地向十七娘道了贺,十七娘笑道:“三郎今日宿直,改日我让他登门拜访姨母。”
杨氏心底一喜,今日十七娘对她态度比以往好了许多。
都身为宰相夫人了,也不该再纠结着过去了。
杨氏道:“丞相今不同往日,陛下委托以军国大事,不该为此奔走一趟。”
十七娘闻言笑了笑没有接话,而与张氏说话。聊了几句,十七娘心道,杨氏倒也识人,觅得这般贤淑的媳妇。
这般好的媳妇可以兴旺家里三代。
张氏不知十七娘心底对她评价如此高,但她为人一向谨小慎微。二家有隔阂,张氏平素与十七娘交往不多,这一次方才真正接触到。
从名义上来说,二人其实应该是妯娌的。
但是兄弟两家,如果一家兴旺发达了,若不帮衬帮衬,另一家心底是会落下芥蒂的。何况另一家当初还是落难的时候。
如今眼看着人家飞黄腾达了,这边再回过头来,就纯看人家想法了。
说了几句话,十七娘便不失礼数地送客了。
虽说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张氏看着杨氏神色甚是不错不由问道:“母亲,明明人家对我们并非亲近,为何你却如此欢喜。”
杨氏笑吟吟地道:“你知道,看人家家中主母的态度,便可知她家官人的态度。”
张氏笑道:“可是母亲,我听说在章府,章丞相是事事要听夫人主事的。”
杨氏失笑道:“是啊,但在这么大的事上,她不会自己拿主张的,肯定是要问过官人的意思。”
“什么这么大的事?”张氏问道。
杨氏笑道:“你莫要与我揣着明白装着糊涂,你不愿哥升任宰执吗?”
张氏惊喜道:“能固然是好。那她怎会知道?”
杨氏道:“哥儿任过三司使,又出任翰林学士有段日子,官家对哥儿非常赏识。只要三郎不反对此事,哥儿总有一日可以进入枢府。”
张氏点头道:“故而十七明白我们心意,便见了一面。”
杨氏叹道:“哥儿能不能为宰执还要看他的造化,但三郎只要不在这事阻碍哥儿,咱们便承他的情了。”
顿了顿杨氏对张氏道:“你回去将洛阳东郊外那五十亩上等庄田作为贺礼,明日将地契送至章府。”
张氏道:“章家恐怕不会收。”
杨氏道:“送不送在我,收不收在他,咱们求个放心。”
张氏知道此事关系章日后前程,点点头道:“媳妇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