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交什么朋友,与什么人往来,都是有定数的。
所谓性情相投,不是说说而已。
李定欣赏的是王安石、章惇、蔡确这样的官员。他们有气魄有手段,敢为天下先。
官场上两等人,一等是墨守成规,老实听话,一切和上面靠拢,最后等人家赏一口饭吃。
还有一等便是刺头。
官场就是压抑个性的地方。
但刺头就是不服从规矩,甚至敢于挑战既有规则,而且能当刺头一般都很有能力。只是搞得领导很头疼,很多同僚很讨厌他。
尽管刺头被官场规矩一直打压的,但老百姓们都对刺头有好感。
而且刺头不是没有青云之机,刺头具备能扛事耐打压的心理素质,这是混官场一大特质。所以刺头一旦被人赏识或被收服,往往会成为一员开疆拓土的大将。
走刺头路线而被赏识提拔的官员不在少数,譬如王安石,章惇,李定这种,甚至有人故意顺其道而行之,才有了‘沽名卖直’之说。
李定因三舍人之事遭到天下士大夫的鄙夷和看不起,甚至还爆出了匿丧不报的丑闻,换了一般人心理素质差点的早就不行。
但李定却‘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地一路升迁,居然出任四入头之一的御史中丞,甚至还办了乌台诗案。
作为王安石学生的李定当年在江宁时,虽比不上蔡卞,陆佃,章直这样的学生有名,但政治上也完全继承了王安石。
同时也继承了王安石对章越不满,认为就是婆婆妈妈,不敢为天下先。
好行小惠而不知大义所在。
如今耶律宏已是掌握手中,已是确认了他的身份,李定也已写好了章越的劾疏并纳之在袖中。
今日他会在金殿之上面劾章越。
李定深知章越这样的大臣,必须一击即中,故而他不能给对方有任何准备和反应的地方。他要在金殿之上看到对方那惊慌错愕的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官家的面前。
今日两府执政议事,蔡确,王珪等人都是一脸轻松,说说笑笑,仿佛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
李定看了一眼正在缓步前行的章越。
章越与三司使黄履正在说话。
李定看来黄履是那等云淡风轻的性子,李定认为对方就是躺平不作为的官员,与章越倒是相得益彰。
这时章越看到了李定道:“中丞也在此啊!”
李定见章越问询不由心底一凛,难道被他看穿了。
不过李定自觉得于大局无碍,也抱着无所谓的笑容道:“见过丞相。”
章越温和地道:“新的保甲法已是拟得差不多,一会请中丞看过。”
李定自谦道:“定身为御史,此事不在职责之内,丞相自拟便是。”
章越道:“且不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所善每法务要尽善尽美才是。资深是荆公的高足,你的建言我怎可不听。”
李定笑了笑,他不觉得章越今日可以反败为胜。难道是章越自知今日无力挽回,故而放低身段来与我示好?
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不能下定论。
李定虽有自信,可也做好了这一次弹劾章越失败的准备,但是他还是与章越周旋道:“丞相之言,实令定深思。”
章越看着李定点点头。李定感觉对方目光有些深远,此刻广场上还有些官员在来来往往。他不由得想岔开话题。
但章越却继续道:“资深,我问一句若要变法革新,有什么是要紧的?”
李定一愣,旋即道:“定以为非有大决心,大毅力不可。”
章越点点头道:“还有呢?”
李定道了一句:“要成大事需有手腕,并善于权谋。”
章越继续道:“还有呢?”
李定道:“下面非定所知了。请教丞相高见?”
章越与李定一并迈步拾台阶而起,缓缓走向大殿。
章越道:“资深说得不错,但仅仅于此还是不够的。”
李定道:“丞相赐教。”
章越道:“首先需天时,人心思变,朝堂上下才有这个动力。凭你一人是不够的。若无天时人心,不顺势而为,什么事都办不成。”
李定心道这话倒是至理名言,于是心悦诚服地道:“丞相所言极是。”
“其次需能够制定变法‘国是’之人,树立一条明确的意识形态,用之来指导变法。否则就会视短利而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全无纲领可言。最后发觉走了一圈却全然没动。”
“如此圣贤不多,几千年以降,荆公算是其一吧。”
李定心道斥道你章越要自定国是,不是隐隐以圣贤自居吗?不过意识形态是章越创造并多次提到的词,如今朝堂上都熟知。
包括以意识形态来指导国是。
李定道:“此纲目并举是也。”
章越欣然道:“资深果真是可以共语的人。太多的人没有目的,最后只是乱干一气。”
“其三便是新的既得利益者,没有新旧交替,变法便继续不下去,”
“不然仅靠陛下,你我几个人是不成的。其四……”
李定听了章越之言已是深以为然,没料到还有其四。
章越道:“其四便是朝廷上下有这样一般似你我这般的人愿意为之,这些人是用利益好处招不来的,唯有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方可的。”
“其实我说的这些才是变法革新最要紧的,你说的大决心大毅力固然是要的,但又没有那么重要。至于权谋手段,那是最下乘之物,只有上不了台面的人才日益沉迷于此道,拿来当圭玉般供着,最后坏了人心世风。”
李定闻言心底大怒,你章三是在讽刺我弹劾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李定不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人吗?
你章三是君子,不耍阴谋手段给我坐稳这个位子试试看。老实人能登宰相位?糊弄谁呢。
心底虽是这么想,但李定面上却不好发作,最后还是强行忍住了气。
李定问道:“难道丞相不抑兼并吗?”
章越道:“当然要抑,但亦不碍管仲的雕柴画卵之法。”
“那丞相所言新的利益集团在哪?”
“在于寒门!”
章越吐出了这二字时,大殿殿门便在章越与李定的面前。在左右手持金骨朵的御龙直注目下,章越迈开步子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率先入殿。
这也就是他们这一行的终点,殿内尽是等候的诸公。
李定看着章越背影,低首道:“丞相之言,定受教了。”
殿内诸公看着李定,章越二人入内的一幕,好似两个读书人在探讨着经义,切磋着学问。
李定到殿中站定。
寒门?
他李定才是真寒门,他父亲李问是教授,而他李定是妾生子。
李定的母亲仇氏一生三嫁,分别生了二子一女。李定是仇氏嫁给李问作妾所生,之后仇氏又再度改嫁。
李定后来才知仇氏是他生母,旧党攻讦时顺便替他查明的身世,公之天下。
事后李定才知道仇氏与第一任丈夫生下一子,后来出家为僧,法号佛印。李定得知对方居然是苏轼的好朋友心道,真是离了大谱了。
谁代表真正的寒门是王安石,章惇,李定,还是章越?
李定立在殿中视诸公威仪。
御史中丞又称为御史中执法,在秦汉时是御史大夫的副官。而宋几乎不设御史大夫,以御史中丞为御史台之长。
身为御史中丞,上纠天下,下纠百官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当年包拯为御史中丞时,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
李定自认不才,亦有此念,不过他的目的是扫清一切新法的障碍。在他看来任何反对新法的,便是权贵或权贵走狗一流。
随着净鞭响起,在仪卫簇拥下官家来到殿中入座。
“圣躬万福!”
在诸公叩拜,便要开始今日议事日程。
就在这时李定心底似有大浪在涌动,还有几分紧张和忐忑之下。方才章越的话对他确有所触动,但他还来不及细细思考。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外头还有何正臣要接应他。
所以此时此刻的李定当义无反顾。
李定跃班而出,数位大臣都是露出惊讶的表情。
却见李定立在班首再度叩拜道。
“陛下,臣李定弹劾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兼修史馆章越私通辽国宰相耶律乙辛之罪!”
说完李定捧出奏疏奉上。
弹劾宰相!
诸公一片哗然。
上一次公然在君前弹劾宰相,还是唐埛弹劾王安石,那是早朝时的当众打脸。
而如今是在两府合议之时。
身为御史中丞的李定居然当众弹劾章越。
而李定一脸神情平静,奉上奏疏的一刻,他心底也是巨石落地,这一刻已是没有回头路了。
事都办了,不能反悔。
上首的天子看了看章越,又看向李定道:“李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定道:“知道,臣弹劾宰相。臣请读完劾疏后,便请与章越御前对质!”
此刻官家的脸上露出几分不情愿的样子,他似早已知道李定要弹劾什么,但是他不愿闹得这么僵。
今日事一起,章越与李定只有一走一留。
章越是肯定不能走的,但李定如今也很有用处。他肯定是不愿看到这局面的,至于李定弹劾章越的事他略微猜到了。
此刻已是骑虎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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