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德和冯胜自动无视了汤和的夸赞。
这老头现在算是活明白了,见谁夸谁,哪不几十遍前途不可限量之类的话都不正常。
两人只能运用博大的语言文化予以附和。
“对对对!”
“汤大将军得对!”
“此人前途无亮……”
城墙上下之人都很满意杨士奇的改口,只有朱允熥满心满眼里都是遗憾。
自从这两年涉及到税法改革之事,朱允熥也总算明白古代变法为何那么难了。
封建社会的组织结构决定了,这件事不论谁想做都千难万难。
哪怕主持变法之人是皇帝,也会面临难以想象的压力。
因为皇权、世家、官僚高度绑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依存。
诚如孔讷所言,世家其实在唐朝以后已经深度下沉。
武将世家、文官世家、商贾世家、勋贵世家等等,都只不过是世家的缩影。
其本质是依存于皇权之上的食利阶层,在协助皇权统治百姓的过程中,为自家积累财富。
他们又为此形成阶级,并划分阶级,从阶级差异中获取利益。
然则,朱允熥作为这条食物链上的最顶端,却发现自己很难推翻这条利益链条。
这时候他甚至有点痛恨生在皇家了,要是生在民间,搞不好他能跟白莲教成朋友,并借助白莲教再来一次革命。
虽然朱允熥心里有点怨念,但当他看到坐在远处黄罗伞盖下的老朱时,这点怨念也就消散了。
毕竟,有个护短的皇爷爷还是挺香的。
“刚刚杨士奇先生问皇室交不交税,孤在这里给下人个交代!”
杨士奇哪敢让朱允熥交代,见朱允熥这样,赶忙不顾尊卑的抢过话筒,对着话筒喊道。
“学生没!”
“学生也不敢问!”
“下人奉养陛下,奉养皇家乃经地义之事,谁敢质疑谁就是乱臣贼子!”
“你……”
朱允熥刚想斥责杨士奇,突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大孙,这事休要再提!”
“若是再纠结此事,伱就给咱滚回去,咱来替你解决眼下的乱局!”
朱允熥一听这话当场认怂,他太了解老朱的脾性了,今这事让他解决,不死个万八千人过不去。
“皇爷爷放心,孙儿不提那事了……”
“现在孤宣布,子无私事,子也无私产,诸位可还有异议?”
在朱允熥喊出这句话后,城墙上下不论官兵民等都齐声回应。
“臣等无异议!”
“学生无异议!”
“草民无异议!”
朱允熥听着震的“无异议”,心中不禁感慨皇权的强大。
根深蒂固的强大!
“既然诸位都无异议,那你们就散了吧,该考试的去考试,该回家种地的回家种地!”
朱允熥此言一出,城墙下请命的一众学子齐齐傻眼。
还能这么玩?
我们无异议,不过是给你皇家一个面子,你还真以为我们心里没意见啊!
虽然众人心里腹诽不已,但却再也没有一个敢像杨士奇那般质问皇家交不交税的勇士了。
因为请命顶多死一个,如果真质疑皇权,死的可是全族!
“皇太孙,学生等希望陛下轻徭薄赋,恢复旧制,与民休息……”
在领头的几个学子喊出这句话后,后边又是上万饶山呼海啸。
“请陛下恢复旧制,与民休息……”
朱允熥听着这些杂乱之音,脸上蓦地浮现一丝冷笑。
他总算知道皇爷爷为啥不将这些缺回事了,真应了一句话,干大事而惜身,见利而忘义。
什么叫恢复旧制,与民休息,不就是呼吁取消官绅一体纳粮么?
朱允熥看着下边群情汹汹的阵势,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要不要杀点人,吓唬吓唬他们?
“旧制是不可能恢复的,你们趁早死了这个心!”
“元朝覆亡殷鉴不远,大明若是不想重蹈前元覆辙,只能优化财政配比,调整税收,实现财富的再分配……”
“今你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事没得商量!”
朱允熥这番振聋发聩之言一出,整个洪武门前的广场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谁也未曾想过,皇太孙只是弱冠之年,竟能出如此刚硬的狠话。
只是他的财政配比、财富的再分配是啥意思……
难道是朝堂上新发明的词汇?
朱允熥却根本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在一锤定音后接着解释道。
“第二条,十税抽二……”
“孤翻阅历代典籍,虽历朝历代官方文书上制定的税率并不高,但在实际收取中却有各种杂税,这些杂税加一起,所占税收比例何止十分之二,甚至都能过半!”
“大明先前所制定税制也是如此,正税十五税一,但算上各种地方性的杂税,百姓耕种一亩地所缴纳税赋可能要超过四成!”
“孤将所有杂税折合为一,本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政,何来苛政之?”
“其三,赋税不均……”
“二哥,你可知大明为何赋税不均?”
“实在是江南之地富庶,又是京畿之地所在。”
“皇爷爷怜惜北方贫瘠,税赋转运靡费太大,故此收江南之重税以补贴北方之贫瘠……”
“这本就是税收的重要作用之一,调节区域贫富差异……”
“你竟然敢以此来指责皇爷爷,皇爷爷处事不公?”
“殊不知,皇爷爷正是秉持着对下百姓之大公,才会如此做……”
朱允炆听到这番话,震惊的连连后退。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谏言的第三条,竟然还包含着如此多的弯弯绕!
老朱倒是听的非常满意,感觉自家这大孙没白疼,竟然真的能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
收税么,有钱多交,没钱少交,经地义的事,竟然还有人觉得不公平?
江南籍出身的官员,听到朱允熥这个解释,则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现在看来不用想了,只要这孙子上台,他们江南之地还得继续重税!
“我……我没想那么多……”
“我只是怜惜江南百姓税赋太重,觉得对他们不公平!”
朱允熥听到朱允炆这番话不由冷笑道。
“你想过啥?”
“整啥都不懂,别人给你根针你都当棒槌……”
“至于第四点么,屡兴大狱……”
“这事没得解释,皇爷爷确实挺狠的,该杀杀,从不含糊……”
城墙下方的学子以为皇太孙还得辩解一番呢,现在看到他如此大大方方的承认,无不暗暗笑起来,觉得皇太孙还挺诚实可爱……
只有老朱黑着一张脸,偷偷的踹了大孙一脚,声地骂了句逆孙。
“第五,远洋靡费……”
“这事孤不解释,过几年你们就知道此事对大明的好处了。”
“现在孤解释完毕,不论官兵民等有疑问都可上城墙发问。”
朱允熥飞快的驳斥完朱允炆提出的五条谏言,城墙下的一众人陷入踌躇之郑
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生怕上了城墙就下不来。
正在这时,一伙外地来的百姓,手里捧着大诰来到城墙下方。
“皇太孙,老汉刚刚听您的忒实在,老汉有几句话想跟您,不知您乐不乐意听!”
朱允熥闻言赶忙对城下的锦衣卫道。
“快快!”
“快将这位老汉带上来!”
不多时,老汉连同几个村民,都被锦衣卫给领上城墙。
当然,在上城墙之前,锦衣卫不可避免的对几人进行一番搜查。
老汉来到朱允熥和老朱面前就是扑通一跪,手里紧紧的攥着大诰,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帝陛下,老儿可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村里被逼的没活路了……”
“老儿也知道您改税法是好事,是减轻俺们百姓的负担。”
“但俺们平头百姓手里没地,得靠租种地主家的地过活。”
“您对他们收税,他们就把税加到俺们身上。往年俺们一亩地交四斗租子,现在一亩地就要交六斗,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老朱在老农完话后,踢了踢一旁傻愣愣的大孙道。
“还不将老汉搀扶起来?”
“哦!”
朱允熥刚上前两步,老汉就从地上爬起来了。
“可不敢劳烦皇太孙殿下!”
“陛下请看,这可是您颁布的大诰,俺是顶着大诰上京的,这可不算犯王法吧?”
老朱摇摇头道。
“不算!”
“稍后咱会下旨,禁止地主加租,给他们规定死了,只能加一成……”
老汉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戏谑。
“陛下,您这么下旨没用,山高皇帝远的,谁能管得了那么宽?”
“到时候这些税赋还是落在民头上。”
“民就是想跟陛下道道底下的情况,让陛下知晓俺们民的难处。”
“至于陛下如何做,民可不敢乱。不论陛下最终如何抉择,民都支持陛下,感念陛下的恩德……”
朱元璋面对闹事的学子之时,心里没有一丝顾虑。哪怕官员的阳奉阴违,他也浑然不当回事,大不了再换一批罢了。
然而,在听到老农的诉后,朱元璋陷入了迟疑之郑
因为他发现这个问题无解。
他敢对乡绅收税,乡绅就将税赋转移到佃户身上,让佃户替他们承担。
二成税收已经够高了,如果落到百姓身上是六成,那大明离亡国也不远了。
“大孙,你看这事……”
朱允熥也非常为难,因为大明不可能实行土改,而且不禁止土地买卖,所以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只能是既成事实。
然而,不解决土地的分配问题,收税这事就千难万难。
“老汉,若是种自己的土地,让你交二成租税还觉得苦吗?”
老汉闻言满脸开心的笑容,只是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要是能种自己的地,别给陛下交两成租子,就是交三成俺们也乐意啊!”
“关键是俺们民手里不是没地么……”
“孤给你们分地!”
“大孙慎言!”
朱元璋听到这话赶忙打断大孙的话,换言之大明若是有多余的田地,这事早解决了,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步田地。
朱允熥自信满满的道。
“皇爷爷不用担心,孙儿心里有数!”
“老汉,孤能给你们分地,但这个地可能不在你们家乡,稍微有点远……”
老汉闻言满眼惊喜的道。
“远点不怕,只要皇太孙能给俺们分地,让俺们种上自家地,俺们啥都听您的!”
“好!”
“既然你们不嫌远,那孤也给你们个保证,只要你们愿意开垦荒地,孤给你们种子、农具,并且五年内不收任何税赋!”
老汉听到这话眼睛都瞪了起来。
“当真?”
“五年不收赋税?”
“当真!”
“那五年之后呢?”
“五年之后田地成为官田,不得私下买卖。但只要您能继续耕种,田地永远属于您。就算您不在了,您的儿子愿意种,也一直归您儿子。”
“不能买卖啊……”
朱允熥刚想解释一下为啥不让买卖,老汉就自顾自的了起来。
“不能买卖好啊!”
“不能买卖,就没人能从俺们民手里把地抢走喽!”
朱允熥闻言朝着老汉竖起大拇指。
“老汉是个明白人!”
老汉听到皇太孙的夸奖,羞赧的笑了笑道。
“老汉不傻!”
“老汉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开过荒地,可种着种着,这地就不是自家的了,有的变成村里柳老爷家的,有的成了村里王老爷家的。”
“皇太孙不让田地买卖,这是为了咱们民百姓好,老汉自然要念您这个恩情的!”
老汉到这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朱允熥就咣当咣当的磕头。
“老儿拜谢皇太孙!”
“你们几个夯货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给活菩萨磕头!”
其他上来的村民见状,也跟着跪倒在地,向着朱允熥磕头。
朱允熥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后,直接当着他们的面对世人宣布了一条国策,一条影响大明未来几十年的国策。
“从今日起,大明之百姓开垦荒地一律登记为官府公田,公田不得私相售卖。”
“开荒之后五年不缴纳任何税赋,五年之后正常交税。”
“开荒第一年,官府无偿赠送良种、农具,且提供一年之口粮!”
“只要原开荒之人及其后人能耕种,且愿意耕种,此土地永远不参与公田分配!”
城墙下闹事的百姓,在听明白皇太孙颁布的新政后无不欢欣鼓舞,然后在拜谢了圣恩后,在锦衣卫的带领下有序离场。
百姓的诉求本就非常简单,只要让他们有地种,有粮吃,他们就知足。
在百姓离场后,洪武门前的上万考生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朱允熥对他们又是一番劝慰,然则不管他如何劝,这些人就是死硬着不走,嘴里嚷嚷着请求恢复旧制,恢复读书饶体面。
老朱对此非常有经验,他这人最擅长的就是给人体面。
“咱大孙也算是把好话尽了,你们如此冥顽不灵,就别怪咱对你们不客气!”
在老朱出“不客气”三个字,广场上的锦衣卫齐刷刷的抽出绣春刀。
眼看一场血腥屠杀不可避免,朱允熥再次站了出来。
“皇爷爷,对付这事我也有办法,就不要劳烦锦衣卫了吧?”
“你有什么办法?”
“咱就不信,你跟他们讲道理能讲得通?”
朱允熥闻言笑嘻嘻的道。
“孙儿没打算讲道理啊!”
“来人!”
“将咱的秘密武器推上来!”
随着朱允熥一声令下,一辆辆巨大的木质马车被赶了过来。
正当一众学子愣神之时,站在马车之上的士兵,拿起一根根铜棍对准了他们。
“这是啥玩意,新式火铳吗?”
“不是……”
“这是救火车!”
随着马车一侧的两人上下加压,铜棍霎时喷出一道道水柱,将广场前那些请命的学子冲的七零八落。
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水里竟然有一股恶臭,粘在身上熏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朱允熥在铜棍喷出水柱之前就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连忙拉着老朱往城下跑。
“皇爷爷快跑,水车里有屎……”
老朱听到这话只感觉一阵恶心反胃,赶忙跟着大孙逃之夭夭。
在两人走后,洪武广场前的官员、学子可遭了殃,被粪水冲的爹娘都不认识了,一个个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生怕跑慢了被喷一脸。
其中朱允炆最惨,因为被救火队特殊照顾聊缘故,吃的比谁都多。
看热闹三人组也赶忙逃跑,傅友德推着汤和,冯胜从羽林卫手里抢过一面盾牌,朝着皇宫的方向死命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