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正在接二连三地从棺材中爬出来,墓园中到处都是晃来晃去的尸体,他们困惑地询问,茫然地行走,或坐在停尸台上发着呆,在旧秩序消散之后残留的那稍许违和感中徒劳地回忆与思考着,试图抓住那丝盘踞在心头的不安与阴影。
而本应看守这座墓园,避免死者苏醒躁动的看守人正在引导着这些醒来的尸体们,送他们离开这个临时驻脚的地方,送他们返回家中。
昏黄的路灯映照着这诡异的一幕,即便是已经无法感知活人世界温度的阿加莎,此刻也感觉到了另一股仿佛从自己灵魂中慢慢弥散出来的冰冷,她愣愣地站在小径旁,看着邓肯将那些活动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送出去,仿佛正深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好了,你是最后一个,”终于,最后一个摇摇晃晃的死者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是一个死于凶杀的年轻人,他胸口开了个骇人的洞,邓肯搀扶着这个新鲜的死人走下平台,温和而平静地叮嘱,“你还记得回家的方向,回去吧,呼吸不畅是正常的,很快你就会适应这一切……现在回家去,和伱的家人在一起,别想太多,好好生活——从这里出去,往前走,别回头,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必回到这个地方了。”
那具脚步僵硬的尸体终于走远了,昏黄的路灯照耀着他的身影,知道他最终消失在远处的茫茫夜色中。
邓肯终于来到守门人女士面前,尽管隔着厚厚的绷带,他的眼睛里仍旧流露出一丝温和平静的笑容:“让你久等了,阿加莎女士。”
阿加莎突然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好像就要遗忘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紧接着便猛然惊醒过来,一边抬起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喃喃自语着:“生与死的界限消失了……船长阁下,出了什么事情?我感觉……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墓园这里……刚才那不正常……”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意识突然出现了断续,甚至险些跌倒。
“放松,阿加莎。”邓肯伸手轻轻搀扶住了这位守门人,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的一座停尸台,让她坐在一口棺材旁。
“保持呼吸——或者不呼吸也行,主要是保持心态平静,”他慢慢说道,就像刚才安抚那些躁动的死者一样,“恍惚与轻微的紧张惶恐都是正常的,很快就会过去,提瑞安现在已经好了,你很快也会的。”
听着身旁传来的话语声,阿加莎感觉自己理智中那些撕裂般的冲突感终于稍稍退去,她的认知又暂时稳定下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还有多久?”
“我们正在前往最后一个节点,死亡之神的节点,按照以往经验,这大概需要两到三天,在那之后,我就可以确认巴托克的状态,”邓肯注视着阿加莎那双蒙着黑纱的眼睛,“但如果你问的是在那之后,那个最终的时刻……那还需要一段时间。”
“……世界还会变成怎样?”
邓肯没有开口,只是仍旧平静地看着她。
最初,大海失去了波浪,无垠海化作了一面平静的水镜,而后,死者不再安息,死亡的概念被扭曲,生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之后呢?
他忽然想起了黑太阳曾向自己描绘的——
终有一天,海洋会忘记浪花的模样,生命会忘记该如何死亡,火焰将不记得怎样燃烧,风会停止流动,云会从天空坠落到海上……
众神在遗忘中沉沦,世界在沉沦中遗忘——那是“腐烂的未来”。
那是与“火焰的未来”对应的,另一个无光的终末。
阿加莎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但在邓肯的目光中,她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而随着脑海中那种认知层面的撕裂和矛盾再次隐隐浮现,她也隐约意识到……这样的事情,或许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经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和考验,我在圣殿中锤炼自己的技艺,坚定自己的意志,我曾在主的圣像前起誓,要以自己的力量和信念保护那些追随我们的人……”
她轻声开口,尘世的冰冷浸入她的心智,仿佛要冻结她的思维,她的声音在寒冷的夜幕中响起,仿佛从一座坟墓中传来,回荡在另一座坟墓里面——
“但我要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保护他们?邓肯船长,在这种……世界基石的崩塌面前……”
“你正在保护他们,而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座城市——这里的生活方式,这里的记忆,这里的一切,”邓肯低沉的嗓音打断了阿加莎的言语,“我知道,即便如此,一切还是在缓慢地步入消亡,这个世界的‘记忆’就如流沙般消失在指缝里,将手攥得再紧,也只是在延缓这个过程,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转过头,看着墓园中的那条小径,以及小径旁边那些如今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的停尸台。
那些停尸台上有些还残留着子弹和刀刃崩击、劈砍过的印痕,还摆放着生者献给死者的花束,甚至……仿佛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曾有人在这里为那道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边界而战,曾有人在这里悼念那些迈过生死,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这里现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或许都不会再有“客人”。
人们会渐渐忘记墓园的作用,而后,是无法对抗的“忽视”,死亡会成为一种不被人在意的状态转换,巴托克的神职将被模糊,死亡教会的概念会成为一种自然而然,却又无法理解,甚至无人会想到要去理解的存在,这濒死的世界将再一次进行“调整”,而“无知”是它赐给众生的又一场恩赐——以避免凡人脆弱的心智不小心窥见了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惊惧恐怖的腐败与溃烂。
阿加莎感觉冰冷的空气渐渐充盈自己的胸腔,又随着呼吸被慢慢吐出体外。
她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过了,在这具身体死亡之后,她越来越适应死者的身份,以至于慢慢都忘记了“呼吸”这件事情。
但现在,她又开始自然而然地呼吸起来。
黑暗的夜幕温柔地笼罩着这个世界,她感觉脑海中的恍惚在逐渐褪去,所有的惶惑不安都在慢慢消散。
她听到邓肯船长在她身旁说话,语气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沉静平稳。
“阿加莎,你知道吗?人类的眼睛其实是一直能看到自己的鼻尖的——它会挡住人的一大块视野,在两只眼睛聚焦的时候,形成一片理论上根本无法忽视的黑影。
“但你的大脑一直在处理这个‘麻烦’,它学会了忽视那个黑影,并通过不可思议的想象、欺骗和计算‘填补’了视野中的空白,只有在特定的角度和位置,你才能注意到那个‘盲区’的存在。
“与此同时,由于神经结构的影响,人的视野又是上下颠倒的,你的大脑需要付出大量的计算和调整,才能让神经传导过来的信号翻转成正常的模样——所以有一些人,当他们遭遇神经病变的时候,就会短暂看到那个颠倒的世界,甚至在那个颠倒的世界中举步维艰。
“人是如此不完美的一种生物,以至于人类的大脑不得不通过忽视、遗忘甚至自我欺骗的手段,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理智正常地生存下来。
“而这个世界,有着和你的大脑一样的‘纠正’机制——那些可怖的撕裂与矛盾,终究会隐藏在这一纠正机制之下,尽管它们会越积累越多,尽管整个世界仍会渐渐沉沦……但这已经是‘祂们’能做到的最好了。
“阿加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完美,以至于它的设计者们不得不通过忽视、遗忘甚至自我欺骗的手段,才能在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理智正常地生存下来,而现在,这个过程已经濒临极限。
“就像那些从指缝中流走的沙子。
“但‘祂们’尽力了。”
邓肯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静静注视着坐在停尸台上的守门人。
“……我会回到大教堂去。”
阿加莎突然轻声说道。
幽绿的火光在她那破碎的躯体深处跳跃,在她的双眼位置阴燃。
“会有人来到大教堂寻求帮助,会有其他和我一样产生短暂困惑和不安的神官,他们需要我——而在这之后,当这个‘过程’暂时结束,我也将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应该和追随者们在一起,让每一个人的生活继续下去,哪怕多持续一天。再然后……”
她轻轻舒了口气,随后从停尸台上跳下,身姿矫捷。
她如一座沉稳的墓碑般伫立在夜色中,似乎作为修女穿着长裙在大教堂里祷告的那些日子丝毫没有让她作为守门人的气势有所耗损。
“再然后,这个世界可能会变得更糟,”邓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生命已忘记该如何死亡,火焰或许也将遗忘应该怎样燃烧,风和云,光与暗,许多东西都会在这场不可阻挡的腐烂中渐渐沉沦——而世界的‘纠正’将迎来极限,会有人在黑暗中猛醒,察觉这个世界的恐怖变化,到那时候……”
阿加莎抬起头,坦然迎着邓肯船长的视线,微风渐渐在她身旁浮现,她的身影在风中渐渐崩解成灰。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我仍旧会履行自己的职责,并耐心等待——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对吗?”
邓肯轻轻点了点头。
阿加莎的身影化作灰风,化入夜色,离开了这座安静的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