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水流湍急一些,在灞桥附近汇入渭水。
所以,那三个甲士的尸体被张甲从渭水里捞出来的。
他们的甲胄牢牢地束缚在身上,人死了,甲胄却看起来很干净,就连战裙下摆部分的丝绸飞边的颜色也都鲜艳如新。
瑞春在遭遇了狙杀之后,又回转到了长安城,杀了三十一个人,其中以陌刀手队正赵挺家中的人口最多,有十七个,杀了十六个,留下一个八岁的男孩。
“等你长成,某家若是没死,你可以来找某家复仇!”
瑞春杀完人之后,对那个男孩如是说。
云初在官署听了张甲的禀报之后轻微的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张甲忍不住低声道:“君侯,陌刀营众人都有杀瑞春之意。”
云初看一眼张甲道:“你想要我拉拢陌刀营的人?”
张甲道:“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云初瞅着张甲道:“二十年前,陌刀营在军中地位如何?”
张甲道:“分最好的战利品,吃最上等的饭食,得最多的钱财,得最上等的军功。”
云初道:“十年前呢?”
张甲犹豫一下道:“不如火器营。”
云初又道:“现在呢?”
张甲道:“陌刀营装具过于耗费钱财,且选军不易,非身高八尺,力大如牛者不能入陌刀营,加上移动速度缓慢,作战之时还需要弓箭手,长枪营为左右僚属,骑兵营压阵。
如今,军中因为有了强悍的火器营,无需接敌便可让敌军人马俱碎,陌刀营已经属于可有可无,就待这一批陌刀手退役之后,大唐军中将再无陌刀手。”
云初道:“既然你啥都知道,还进言收纳这些陌刀手何意?”
张甲吞咽一口口水道:“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
云初冷声道:“灞桥之上,陌刀手占尽天时地利不说,就连人和都占据了,为何连区区一群宦官都拿不下来,反而身死之后连累了家眷送命?
本官最讨厌的就是他们这种匹夫,事前不计划,事后不思量,若是他们在狙杀瑞春之时,能把妻儿老小安排妥当,再去行匹夫之勇,老子还能高看他们一眼。”
张甲诧异的道:“县尊是说这些人没用?”
云初淡漠的道:“战国时期,战车纵横战场所向无敌,如今,还有人乘坐战车上战场吗?陌刀手也一样,军中不再需要他们了,不被需要的人就没有任何价值。
赵挺他们此次公然狙杀天使,罪大恶极,陌刀营就地解散已经无法避免了。”
张甲喟叹一声道:“可惜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了,可惜这些死不旋踵的老秦人了。”
云初怒道:“滚出去。”
张甲一边叹息着,一边离开云初的官署,还小心的关上了大门。
门外的主簿鲁绣跟张甲对视一眼,鲁绣就推开云初官署的大门走了进去。
正在看文书的云初见鲁绣走进来了,就放下文书道:“皇城清理干净了?”
鲁绣将新的文书放在云初桌案上施礼道:“清理干净了,共清理出八千一百二十八具尸体。”
云初疲惫的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揉捏着睛明穴叹息一声道:“几乎比的上玄武门血夜死伤的人数了呀……”
鲁绣轻声道:“不止,长安各个监牢里人满为患,经过恶鬼周兴之手后,还要处决泰半……”
云初忍不住呻吟出声,却没有继续发声。
鲁绣继续道:“十六卫大将军全军覆没,如今的十六卫军中无主,朝廷那边又管杀不管埋的,至今还没有派来一名大将军总管。
军中不可长久无主,现如今还算安稳,长时间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县尊,您贵为镇军大将军,为长安军职最高,属下窃以为陛下应该是觉得您在长安……”
云初陡然睁开双目,愤怒的道:“没错,老子是镇军大将军,也是如今长安军职最高的一个,你信不信,只要老子今日踏进军营整肃军队,明日,就会有一位天使过来,拿我问罪?”
鲁绣干笑一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云初冷笑道:“说不定就是你这个狗日的掏出一封旨意拿我下狱呢。”
鲁绣连连摆手道:“岂敢,岂敢!”
云初越发的愤怒,指着门口道:“滚出去。”
鲁绣倒退着离开云初的官廨,同样小心的关好大门。
就在云初的官廨外边,站立着长安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武氏兄弟见鲁绣出来,就小声问道:“君侯没有同意?”
鲁绣叹口气道:“君侯也难啊。”
武承嗣道:“不成,现在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周兴还在审讯,而且我听说人越抓越多,再这么下去,长安就要出大事,这个时候,君侯不站出来不成。”
说罢,就要跟武三思一起推门进去,就在武承嗣的手触碰到大门的时候,他的身体怵然一惊,连续打了两个摆子,于是,他转过头问武三思:“拼着再挨一顿打?”
武三思摇头道:“这一次不同于往日,这是要把云初放在火上烤,我觉得他虽然不至于弄死我们,可是呢,让我们兄弟躺床上舔舐伤口三个月是一定的。
大兄,我们还是算了吧,你看,雍王贤也来了,要不,推他当大头算了。”
武承嗣回忆一下云初殴打他们兄弟时候的残暴模样,就连连点头道:“说的很对啊,长安爵位最高的可是雍王啊。”
武三思嘿嘿笑道:“雍王出头,虽然陛下那里能过去,可是呢,太子,皇后那里一定是过不去的,这一次,就算雍王贤做的很好,也会为太子跟皇后所嫉。
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武承嗣笑道:“君侯还知道躲在官署不出来,雍王贤就这么大剌剌的过来了,明摆着是想临危受命呢,不坑他坑谁啊。”
说罢,武承嗣就带着武三思以及对过眼神的张甲,鲁绣等一干长安官员,齐齐地拦在雍王贤的面前拱手施礼道:“请殿下救一救长安。”
与雍王贤一向交好的卢照邻与杨炯更是拜倒在地,拉扯着雍王袍服的下摆哭泣道:“能扭转长安局面者,唯有雍王殿下一人矣。”
雍王贤急促的道:“孤王也是察觉长安危在旦夕,这才匆匆赶来请蓝田侯执掌大局,尽快让纷乱的长安平息下来。”
张甲惨笑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县尊因为陌刀手赵挺刺杀天使瑞春一案已经是待罪之身,偏偏陌刀营中已经群情激愤,殿下再不出面,长安危矣。”
雍王贤的面色一瞬间变幻了好几次,此时,他才开始后悔为何要来万年县找云初出手了,否则,他居住在雍王府里隔绝内外交通,这些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头上。
现在麻烦了。
就在雍王贤准备推辞的时候,就看到武承嗣跳起来对一众官员喝道:“雍王有令,命刑部侍郎周兴停止审讯人犯,待陛下旨意下达之后再论其它。”
鲁绣也迅速的下令道:“雍王有令,命长安各部官员即刻筹备粮草,以五日为一期,保证十六卫将士供给,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喏!”
雍王贤推辞的话虽然也说出来了,却淹没在一片应诺声中,眼看着一大群官员轰的一声四散跑开,雍王贤就知晓,长安这口黑锅他是背定了。
旁人不知道长安周边还有大军窥伺在侧,他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更知晓他的父皇如今正虎视眈眈的盯着长安呢,就想知道,在乱局之下,谁会跳出来执掌大局。
这个时候谁跳出来,谁就是长安最有权势的人,也可以说是长安之主,这个时候的长安之主,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名头,皇帝之所以把长安弄成这个模样,要找的就是这个长安之主。
至于找到之后要干啥,谁都说不清楚,只有皇帝一个人心里有成算,总之,绝非好事。
雍王贤见众人星散离去,想要阻拦已经晚了,他就迅速的来到云初官廨门口,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门突然就开了,云初急匆匆的走出来,来不及跟雍王寒暄,就对殷二虎吼道:“速速备马,某家要去九成宫,拜见陛下。”
殷二虎匆匆的走了,云初又握住雍王贤的双手道:“殿下真是有担当啊,这让下官惭愧万分,殿下且执掌长安一段时间,下官这就去九成宫向陛下求一个新章程。”
说罢,就松开雍王贤的手急匆匆的离去了。
“唉,唉,唉,君侯,不是这样的。”
尽管雍王贤不断地在身后呼唤,云初却充耳不闻。
雍王贤只是呆滞了片刻,原本慌乱的眼眸马上变得清明起来,甩甩袖子进入云初的官廨,坐在云初常坐的椅子上,低声道:“换茶。”
守在门口的仆役立刻给雍王贤换上了新的茶具,茶水,李贤喝一口茶水对随同自己一起来的僚属道:“命,万年,长安两县的执事官来堂前听用。”
僚属们应诺一声,就连忙去了。
李显打量着云初官廨里的陈设,自言自语的道:“这未必就不是一次机会……”
三百里,云初快马一日赶到!
李治瞅着狼狈不堪的云初笑道:“孙膑说,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军,你一日跑了三百里,怎么还没有死?”
云初喘着粗气道:“臣是上将军,也跑了三百里,不过,这跟死不死的没有半分关系,孙膑胡说呢。”
李治又道:“听闻云大将军最近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物了,可以庇护更多的人,这一次朕专门给你准备了一个大场子,让你庇佑,你怎么不庇佑你的门下人,却一日跑了三百里来看朕?”
云初摊摊手道:“这不是来这里帮忙庇护了吗。”
李治呵呵一笑,只是仅存的一只独眼冒着寒光阴森森的道:“以前都是朕让你们心满意足,现在,轮到你们让朕心满意足了。”
云初小心的问道:“陛下心满意足了吗?”
李治点点头道:“朕的政令在长安还算是畅通无阻。”
云初道:“长安本就与大唐其余州县别无二致。”
李治阴狠的瞅着云初道:“真的别无二致吗?”
云初道:“最多是富裕了一些。”
李治将双手插进宽大的袍袖里,抱着双手道:“朕现在只想过点安静日子。”
云初道:“陛下若是还都长安,必定有无数安稳日子可以过。”
李治回头道:“朕还以为你这一次来九成宫是来问朕这个罪人的。”
“微臣不敢。”
李治点头道:“很好,总算是有一个说实话的了,也就是说朕有过错,只是你不敢指责是吧?”
云初喟叹一声道:“陛下讲理的时候,臣还是愿意跟陛下讲讲道理的,哪怕针锋相对问题都不大,现在很明显了,陛下不愿意讲道理了,臣要是还跟陛下讲道理,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治道:“是这个道理,朕啥都知道,啥道理都明白,现在,朕不想讲道理了,你奈朕何?”
云初摊摊手道:“没办法。”
李治凑到他身边道:“就没有产生一点啥别的想法?”
云初同样低声道:“最多在修史的时候说陛下的几句坏话?”
“哈哈哈,你以为朕会在乎身后名吗?”
云初叹息一声道:“总要抑制一下的,洛阳死了两万,长安死了八千,要不然陛下在晋阳也发动一下?”
李治抱着胳膊道:“安知朕没有动晋阳?”
云初有些悲伤的道:“都是为了啥呀?”
李治笑道:“朕不折腾你们,你们就会折腾朕。”
云初道:“天下承平太久了……”
李治笑道:“官员们也吃的脑满肠肥的,吃饱了没事干,就会生出很多不该有的想法出来,人人都把大唐当成一块肥肉啃,就不要怪朕吞噬他们身上的肥美膏腴。”
云初道:“陛下想重整吏治,却有心无力?”
李治道:“别瞎猜了,朕就是不高兴,就是想过一段安静日子,在朕过安静日子之前,谁打搅朕的安宁,谁就死!”
皇帝已经开始不怎么愿意跟云初像以往那样说心里话了。
云初躺在澡盆里洗澡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清楚这一点了。
或许,现在的皇帝,谁都不相信,谁都信不过,除过杀戮,他已经想不出别的有效的安抚他那颗不安的心的更好的办法了。
据说,一头老虎老了,会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将领地内的所有野兽都凌虐一遍,而后才会放心的回到老虎洞里,等待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