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召见八品官员,虽非绝无仅有,也属罕见,内监忙去传达谕旨。
又命人找出锦衣府最近上报的涉及柳湘莲之情报,细细翻阅。
顾克贞和王业泽被赐座等待,两人相顾而视,不敢多言。
……
时已八月末,秋高气爽,碧空万里,凉风飒飒。
领旨后,柳湘莲不敢耽搁,带上备好的奏章,骑马火速赶往皇宫陛见。
内城中市井繁华,一路上人流如织,商贩叫卖,孩童嬉戏,宛然太平盛世。
耳闻目睹,他不由感到庆幸,熙朝代明,此时局势未如明末那般糜烂不堪。太上皇辽东大败令永隆帝十分清醒,选择慎重应对,防守为上,勉强遏制住东虏攻势。
崇祯也是可怜人,登基时才十六岁,又非自幼作为储君培养,哪里懂治国?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而永隆帝则处心积虑手段冷酷——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
柳湘莲蓦然想到,满清若入关,必驱赶市民建立满城,眼前一切将不复存在,还会在城外跑马圈地捕人为奴,汉民之苦难将绵延数百年,遗患后世。想到此处,不由攥紧了拳头。
有内监引领,经宫门前刀甲齐备的禁卫严密搜查,终于进入紫禁城,进入大明宫。
宫殿雄伟,巍峨辉煌,衬托出皇权的无上威严。
内监小步疾趋,先入内禀告,得到允许后柳湘莲方走进勤政殿中。抬眸遥见一位身穿龙袍的中年男子坐在御座上,似在翻阅奏章。
还有两位熟人——户部尚书顾克贞和督饷侍郎王泽业。两人都坐在矮凳上,瞧那坐姿应当并不舒服,面无表情。
殿内安静,氛围似乎不妙,柳湘莲不敢多看,一瞥之后垂头往里走。
先大礼参拜,礼毕,却无人命他起身,殿内陷入静寂。
永隆帝坐在御座上,面容保持的惯有的严峻,目光投落,冷眼瞧着身着八品官服的少年郎。
此前忽闻“豪言”,他有些动气,国家大事岂可视作儿戏!于是命人唤来此子,想稍作教训。
随后了解其近日作为,诸如建“筹饷处”、招纳少年衙役演练等,看似胡闹,细思之,更像是在步步为营作准备!
现在终于亲眼见到本人,其眉眼尚有几分稚嫩。永隆帝不禁侧目去瞧一旁白发苍髯的顾尚书,以及年富力强的王侍郎,一经对比,颇觉无语:满朝公卿到底干什么吃的?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做起事来还不如区区少年趁手爽利!
多少朝臣只知叫嚷不可苛待小民,勿要与民争利,有几个用心解决问题的?
顾克贞也是一员干吏,勇于任事,为官清廉,可实则是个缝补匠,凭他是一辈子也想不出戏捐的点子。柳氏子就算真有更好的计划,有这样的上司,岂敢轻易泄露?招纳衙役应当是在暗中作什么谋划!
他以己度人,作出如此判断,倒也歪打正着。
永隆帝怒气渐消,反生期待,开口时语气和缓:“听闻你立下军令状,年底前要筹资百万两?”
平淡声音中透出不可抗拒的威严,像是暴雨前的宁静,有狂暴力量积蕴其中。
柳湘莲听到问话就抬头望了过去,朗声应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
永隆帝略显冷漠的问道:“可知军无戏言?”
旁边,顾克贞微微佝偻的身躯不禁颤抖,后悔不迭——他让柳二郎立军令状只为督促其办事,可不是为了逼死他!何至于此!
柳湘莲抬头挺胸,神情坚毅,信心十足,高声道:“倘若有所缺额,微臣倾家荡产弥补,否则甘愿俯首就戮!”
一时满殿俱寂,宫女、内监、侍卫都忍不住偷瞄一眼。
其他朝臣也经常说什么臣万死、臣死罪,那只是敬语,柳湘莲现在说的话,可是真能要人命的!
永隆帝双目闪过亮色,愈发确定他的猜测没错,此人应是早有筹谋!
他轻哼了声,点评道:“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桀骜!有何良策?速速说来。”
“微臣权位既卑,不敢妄言。”
清朗声音响起,说出的话却出乎意料。
不敢妄言就不敢妄言,还“权位既卑”!永隆帝听得一愣,非得给你升官才肯献策?
顾尚书、王侍郎忍不住相互看了一眼,俱感无奈——这小子官瘾太大了吧?陛下面前你还想要官呢!
永隆帝不去理他,用惯常的方式说道:“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谁说我有罪了?柳湘莲暗自腹诽,也不敢再拿捏,奏道:“陛下,以微臣鄙见,欲解决国用窘迫局面,非革新赋税制度不可。”
戴权微不可察的冷哼一声,心道不过是老生常谈,只会惹得陛下嫌弃!
却听他继续说道:“然赋税征收事关国计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轻动,非微臣可妄议,是以尽心竭力搜寻新税源。戏捐即为一例,将来推而广之,可对歌舞馆、蹴鞠场等项目收税,由嬉玩者承担税负,全国数十座大城,年入百万两不难,稍补国用。
但此项收入终究有限,微臣举目四顾,思之再三,田赋不可遽增,商税不可轻动,彷徨无计。有皇商薛家得知此情,亦忧心国事,愿捐银五万两以充军饷。
微臣查阅方知,现今当税仅为每座铺子年征五两,与其盈利相比,着实太少,以致全国当税只有八九万两。
以微臣之见,当税不宜一概而论,可分档收取,按其地域,乡镇五两,县城二十两、府城以上五十两,则总额百万两可期。
如果有当铺东主认为加征之税不堪承受,说明该铺本小利微,承担风险能力极差,不适合经营此业,早日转行为妥。
臣奏本中有薛家当铺盈利状况,加税是否合适,陛下一观便知。
伏祈圣裁!”
说罢,柳湘莲掏出拟好的奏本,内监接过转呈。
除了提议加征当税及薛家捐赠,奏本还附有薛家当铺总账,本金、盈利,一目了然。
永隆帝越听神色越郑重,此子虽年幼,着实是在为国筹划!待看完账目,不禁勃然而怒,直接摔向顾克贞,怒声喝道:“盈利如此之巨,只收区区五两税金?道理何在!”
永隆帝向来关心田赋、盐税、商税等项收入,但当税才几万两,哪儿有时间精力去关注?此时被确凿数据所震动,税额如此不合理,国用能充足才怪!口口声声不能盘剥小民,何以无视这些巨贾盈利?取之国用何妨?
顾克贞悚然而惧,慌忙站起,口称谢罪,顾不得埋怨柳湘莲闯祸,神色黯然,状极无奈的解释道:“陛下容禀,历代以来当铺都是低税,非只我朝如此,遽然加征,恐有不妥。”
他只简单说了历史和现状,却没讲何以不妥。
这态度表明加征当税并不容易,永隆帝很快明白过来——商税难征,当税恐怕更难!
一时众人都无言。
静默之中,一道声音响起,犹似晴空霹雳:“顾大人,请恕卑职不解:从来如此,便对么?”
柳湘莲这厮胆大包天,竟当着皇帝的面儿质问户部主官!饶是顾克贞年迈德昭脾气不差,也气的胡子乱抖,双目瞠视,恨不得当场打死这个惹祸的臭小子。
永隆帝一愣,细品这句大白话,竟然发笑,颔首赞道:“问的好!起来吧。”
直到此时,柳湘莲方才得以起身。
他垂手揉了揉发酸发痛的膝盖,发誓下次觐见一定要带好装备,免遭此罪。
见他如此举动,众皆愕然,纠仪官尚未来得及指斥,戴权便抢上前去,指着柳湘莲狰狞咆哮:“大胆!御前不得失礼!”
尖利刺耳的惊叫声把众人唬了一跳,永隆帝也不例外。
柳湘莲瞟了眼蟒服玉带的老太监,猜到其身份,停下揉搓膝盖的动作,垂手而立,并不惶然谢罪,对戴权的指责恍若未闻。
这位戴大总管他也是熟知的,曾派小太监去三和商号打秋风。
如果花几百两能消灾,他也不会舍不得,商号平时专门预备了不匪的公关费用疏通打点各衙门。
奈何对方胃口着实在太好,张口就要商号一成股子,现值四五万两!他也不怕撑死!
这等敲诈勒索是没有完结之时的,即便你实力远胜对方,也未必能免,因对方是家奴,随时可进谗言。
就如荣国府,元春被封贵妃后也无法免遭此厄。贾琏曾感叹“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又提到“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
还有个夏太监也常去贾家打秋风,派人要钱时假惺惺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
凤姐知其意,回道:“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夏太监)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
说到底是荣府没了顶门立户之人,权势大减,小鬼上门。
柳湘莲立定主意:如果永隆帝贤明,他就倾心竭力辅助,度过这段天灾时期,造反的话杀戮太重,非他所愿,又有外患虎视眈眈,不可便宜外人。若是昏君,没说的,他先赚点儿钱,回头就抢了李自成的活计。
他已经计算过,今年是农历【乙丑】年,距离最近的【甲申】年(1644年)尚有19年,也就是说,此时为1625年。这么算是因他对嘉靖朝不清楚,只记得甲申之变为1644年,李自成入京,崇祯上吊。
这意味着未来一二十年,朝廷面临的局面更加艰难,要造反也不急于一时。
有此底气在,所以只邀请入股,绝口不提赠送股份,想必因此得罪了对方。
永隆帝瞪了眼戴权,不满意他小题大做。戴权面色讪讪,躬身而退。
想了想,永隆帝问道:“加税之议既是你提出,可愿担此重任?”
国内局势复杂,他发出圣旨,下面执行到什么程度就不是他说了算。
对某人某事而言,的确能够一言而决其生死,事情涉及到全天下就不可控了。
至于革新吏治强化皇权,他现在想都不敢想,先耐心等太上皇升天吧。
柳湘莲躬身应道:“微臣领命。只是,微臣需要些东西,否则此事难办。”
“何物?”
“战马!盔甲!弓箭!火枪!”
数言掷地有声,众皆大惊,王泽业尤甚,面色遽变,慌乱中指着他大喝道:“住口!陛下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他现在挺看好这小子的,盼着对方继续折腾。
别的不说,单是多建些戏园子也好,收钱嘛,不寒碜。万一折在皇帝手里,以后找谁收戏捐去?那帮子奸诈商贾定会跳反!
“你想干什么?”
永隆帝并未生气,反而饶有趣味的追问。
柳湘莲躬身回道:“陛下,各地多有袭杀税吏的案子,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微臣生死是小,万一耽误皇命,岂不是罪过?所以欲建税卒,专司逃税漏税等不法事!”
永隆帝皱眉不语。不是怀疑此子居心叵测,而是在想,此人若鲁莽蠢笨只知凭恃武力,终究难成大事,反而不能让他去办了,免得闯祸。
他没有直接答应,扭头看向顾克贞:“顾爱卿觉得此议可行否?”
顾克贞心里乱糟糟的直骂娘,上司最烦的就是下属搞突然袭击,你有想法为何不先在部里提出?现在直接面奏皇帝,要他怎么说?
他若同意,敌方火力就会全部集中到他头上,以后工作更难做!那些权贵岂是好惹的?忠君也不是这么个忠法儿!但他也不能直接说不行,皇帝显然意动。
拱手问道:“陛下,可否容臣先问柳照磨几个问题?”
永隆帝挑眉,岂会不知他的心思?最后还是颔首允许,要看看俩人的官司怎么打。
顾克贞咳嗽一声,转身面向柳湘莲,不敢作明显暗示,先问道:“柳照磨,你可知当税若提高,当铺定会将所增税金转移到典当之人身上,甚至会以此为借口额外压价或多收利息。需要典当之人本就穷困潦倒,此举何异于与民争利?不妥。”
他不说此举定遭反对,只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
柳湘莲当然知道当铺定会将税负转移给典当人,就如田赋加征后是转移到佃户身上。
他更想对当铺征收所得税,也即仅对盈利征税,可以当前落后的管理水平根本办不到,只能简化为一刀切的定额税金。
对此,他早有预案,说道:“与民争利?请恕卑职不敢苟同此论。当前税金微薄,几乎可以不计,难道当铺会良善经营惠顾百姓?”
顾克贞也深知此情,只能道:“相比之下,轻税总比重税要好些。”
这与柳湘莲所谓不管将官贪墨不贪墨,对兵卒而言“有粮饷总比没粮饷好“的说法异曲同工。
柳湘莲笑道:“部堂大人无需为此忧心,卑职已有应对之策。可整合官当,凡是当税加征的城市,设官当一家,提供较低利率的小额贷款,用以百姓救急和维持生计。谁认为私当盘剥过重,去官当便是。”
顾克贞苍老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叹息道:“难道官当就不会弄虚作假、盘剥小民?”
说罢大摇其头。
官当如何,他太清楚了,只会盘剥更厉害,因为他们无所谓!私当还要想着吸引顾客呢。
这一点儿柳湘莲也同意,说道:“没有完美无缺的良策,无非是先对官当进行改革,严明奖惩规则,多加内外监督,给百姓提供控告途径罢了。如果无人肯做,卑职愿领此任。”
又讨官呢?顾克贞无语,继续道:“此举定会增加支出,户部不堪重负。”
柳湘莲道:“不会增加太大成本,除了官当,卑职还建议户部设立银行。总要有专职监察部门,否则单凭御史风闻议事,监察力度远远不够!”
顾克贞听了发懵,从加征当税扯到革新官当,这还没撕扯明白呢,又要设银行?
你这想一出是一出,到底想做什么?
永隆帝却很感兴趣,可以确定此子非莽撞蠢笨,行事前已有深思,有问题又如何,不做事就没问题了吗?
他插口问道:“何谓‘银行’?”
柳湘莲转身,躬身回禀:“银行即钱庄,朝廷由户部设立银行,为钱庄之钱庄,可称中央银行。现今天下钱庄众多,四方商贸多有借力,户部也常有合作。有此需求,何不由户部设立银行?
概括而言,此举利处有五:
一、监控天下钱庄。钱庄多有非法经营者,当严格管束,不仅要凭证营业,且须先缴纳一笔储备金,以防钱庄股东经营不善携款潜逃。钱庄等级及经营范围则依照其缴纳之储备金多少而定。
二、可提供利息以吸收存款,收纳百姓闲散资金,聚少成多。
三、发放贷款,繁荣商贸,利于增加商税,同时获得利息收入,以补国用!
四、必要时发放国债,以应急需!”
柳湘莲所说用语浅白,听了便能理解,但不乏新鲜观点,尤其“钱庄之钱庄”一语,更令永隆帝大感兴趣。
今钱庄皆为私人所有,若由朝廷设立钱庄,自己以后还会缺钱吗?
好吧,这都还没开始呢,他就想到挪用上了。
永隆帝问道:“‘国债’又是怎么回事?”
“遇急用时,比如今年兵饷有缺额,则由户部发放国债,银行出面向百姓推销,以税收保证偿还本息。”
虽明知不可能,永隆帝恍惚之间似乎已经看到金银堆满仓库的情形。
真有这等作用,国用不足还是难题吗?
实际上商贾经常被逼借钱或是捐赠给朝廷或地方。
顾克贞身为户部主官,管的是朝廷的钱,对皇帝有戒心,担心到时皇帝乱搞,最后承担苦果的还不是户部?
他忙说道:“加征当税尚可商议,此事臣绝不同意!“
“为何?”永隆帝面色不渝。
顾克贞不敢直接说担心皇帝乱伸手,只婉转提醒道:“现在户部没有多余银子可做银行本金。”
柳湘莲笑道:“无妨,当税收来后可作为启动资金,无非是多找些私人股东。微臣所参股的三和商号原只是有数万本金,发行新股后,本金翻了数倍。”
顾克贞斥道:“胡闹,这样做银行到底是朝廷的还是私人的?”
“自然是朝廷的,但具体经营之人,可从商贾中选德才兼备者,不妨给予官位。”
“钱庄不同于寻常店铺,需要大量专业人才,岂是你说的这样简单?”
“那就设立学校培养人才,可先选拔识文断字却科举无望的良家子加以培训。又不是要考进士,银行初设也不会太过繁琐。对普通人来说,学习数月到一年足矣。”
……
两人继续争论,顾克贞不断发问,试图说明不可由户部办银行。柳湘莲则侃侃而答,新词一个一个往外蹦,偏还解说的似模似样。永隆帝听得入神,竟也未打断,深为意动。
顾克贞有苦难言,他怎会不知柳湘莲所言皆于国有益?可是柳小子小看了官僚的腐朽程度!银行这等机构一旦出现又被权贵掌握,必定沦为鱼肉百姓的大杀器!
遇上昏君,更有灭国之祸!
只是,他却不知,对柳湘莲来说,现在不做些什么,灭国之祸近在眼前!先度过灾难期,抵抗住天灾人祸再说!
一老一少,两人说的飞快,最后顾克贞急了。
这番动作太大,又是加征十倍当税,又是改革官当,又是开设户部钱庄,全都触犯了权贵利益!柳二郎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眼见诘难不住对方,他干脆停下来缓口气,转身望着永隆帝叹道:“陛下,大动干戈,恐有举朝反对之虞,绝难施行。望陛下三思!”
说完就像是泄尽了精神力气,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柳湘莲对这位有点早衰之迹的老人还是敬重的,只是他官场浸淫久了难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此时于他而言只可进不可退,高声道:“陛下!今日之局势,犹似东汉末至三国、唐末至五代……”
一直旁观论战的王泽业唬魂儿都掉了,怒容大喝:“闭嘴!孺子无知,危言耸听!我朝煌煌盛世,岂可与末世并论!”
永隆帝也面色难看,眉头紧皱,旁人最多暗戳戳嘲讽几句,可从没人敢当面说末世的!
柳湘莲当然也不是找死的,解释道:“微臣所言‘相似’,非指朝廷治理,而是指气候!
查阅史书可知,东汉末年、唐末皆气候严寒,常有举国大旱之灾,蝗灾、大疫更接踵而至。
微臣称此类灾异气候为‘小冰河期’,如今又是小冰河期矣!
不早做筹备,届时天灾迭起,内有乱民,外有东虏,如何抵挡?圣君在位亦无济于事!
唯有汇聚国家财力方能度过此劫,迫在眉睫!时不我待!
至于是盛世还是末世,在人心不在口舌,何必呶呶不休作无益争论?
微臣敢断言,未来数十年气候将更加恶劣,诚为华夏一族危急存亡之际,非一朝一代之难!
千万不可小觑!望陛下圣鉴!”
此一番言论,令众人目瞪口呆,因为着实太过新鲜,照这意思,汉、唐皆亡于恶劣气候了?
永隆帝面现惊色,隐隐生出喜意,问道:“你刚说‘小冰河期’,为何叫这名字?”
柳湘莲胡诌道:“大河为冰,言其寒也。”
“你的意思是说,如今的气候与汉末、唐末仿佛,乃是自然之变,非是君主失德,上天示警?”
永隆帝说完,目含期待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可这话让柳湘莲怎么回答?儒家向来以“天人感应”来规劝君王自省修身,他要是敢胡言乱语,比加征商税闯的祸还大,这是刨了人家的根本呀。
干脆答非所问的回道:“此次小冰河期早在元朝便开始,数十年前陡然加剧,尚不知会持续多久。”
永隆帝微微错愕,瞬间了然这小子的小心思,至少还有所畏惧。
即便如此,他也精神振奋!又问道:“为何会出现小冰河期?”
柳湘莲哪里懂这个?只能继续胡诌:“天道轮回,寒暖交替,物理使然,非人力所能左右,更不以人意为转移。”
“好一个‘不以人意为转移’!”
永隆帝拍手而赞,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在殿中来回踱步,嘴里念叨:“并非上天示警,而是天道轮回,恰巧被朕碰上了!必是如此!天地不仁,咎不在朕!”
每逢灾异群臣就说帝王失德,可他自谓就算比不上唐太宗这等千古明君,也兢兢业业从无懈怠,为何国势日下?怎会得上天示警?原来群臣误朕!这叫“天道轮回”,这叫“不以人意为转移”!
他对柳湘莲朗声笑道:“今闻高论,足胜筹资百万!”
柳湘莲一时也莫名其妙,他原只想说形势严峻的,不意解开了永隆帝的心结。
如何利用这种观点,永隆帝也想好了,先命人查阅汉末到三国、唐末到五代及近世之史料,分析比较,而后公告天下:如今乃是小,不,大冰河期!国人当万众一心,共度时艰!
兴奋畅意之下,许多顾虑都被暂时抛开,永隆帝想到,若柳家小子说的没错,越往后气候越恶劣,赋税难收,局势险恶,的确不能再等了。可若是任由国事如此朽坏下去,东虏就是绝对的心腹大患!朕就是亡国之君!
想要造反想要作乱就来吧,朕就不信谁能成事!
他目光炯炯望向柳湘莲,问道:“柳爱卿,你果真敢担此重任?”
重任者,改革赋税也,必将面临反扑和攻击!
柳湘莲毫不犹豫,扬声应道:“有何可畏哉!无非一死而!前贤有言: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臣愿效仿!”
言谈间颇有“视死生去就如寒暑昼夜之移”的慷慨气概。
“好诗!好气魄!好个柳二郎!”
永隆帝年近不惑,骤闻此句竟大受鼓舞,连赞数声,当即喝命道:“拟旨!”
“着户部设筹饷司,照磨柳湘莲升任主事,督领筹饷司,专司赋税革新事宜!
筹饷司允建税卒,员额千名,器械供给如军,柳湘莲兼领之!”
最后也没忘记薛家:“皇商薛家,忠义可嘉,足为天下商贾模范,赐家主五品同知之职,内府采购优先择用!”
这些内容不是直接写作圣旨,会被润色修改。
不久,圣旨初稿传至内阁,举朝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