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柳湘莲所预料,香烟问世后销售异常“火爆”,供不应求。原因无外乎都中富贵之家众多,奢侈竞夸之风浓厚,纨绔公子无不嗜好新奇之物,远非寻常小邑可比。
面对骤然爆发并不断增长的需求,柳氏工坊内的小小手工车间显然无法满足,亟需扩大产能。于是柳落在安排好工坊诸事后,便带人前往天津筹划办厂事宜。
至于柳湘莲,经过在税卒营十余日的历练,信心大增,绝不信贾敬所谓袭营的威胁,纵然真的发生,也可抵挡足够时间,等待救援。除非贾敬明目张胆造反,发大军破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柳湘莲回到城中居住,照常办公,浑然忘却此事一般。
他可以忘,有些人却在时刻关注他的动向。
同样是西山余脉脚下,与税卒营驻地隔着几个山头,一处山环水绕的风水宝地,绿树掩映中,几座殿阁错落其间。行人步入其中,入门处仰首可见匾上大书“玄真观”三字。
此地即为贾敬静修之所,乃是当年宁国公贾演捐资修建。
这日晚间,夜色已深,观中悄无人声。
一间偏殿,殿外有青衣汉子不断巡视,殿内则坐着几位老者和中年人,皆锦衣华服,面容肃穆。
他们的目光凝聚在一人身上,似有期待,对方却久久不言。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忍耐不住,问道:“情况便是这样,柳家小儿厉兵秣马,俨然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敬老哥想要将之收服的计划算是泡汤了,到底该如何处置?”
此人是镇国公牛清之孙牛继业,其兄长是现袭一等伯的牛继宗。
另一人接着说道:“继业兄说的不错,先前是我等误判,以为区区小儿敢行此猖狂之举,纯属无知无识,被那位当了枪使,一旦老哥出面,必能令他迷途知返。
如今看来,倒是咱们自作多情了,他心里是有成算的,甚至对做‘刀’甘之如饴!真是……”
后面本想吐槽几句,想了想还是忍下了,免得有羞辱贾、柳两家的嫌疑。
这人身份也不凡,是齐国公陈翼之孙陈瑞和,其兄为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其他几人也多属四王八公之家,理国公柳家也有来人。众人今夜齐聚于此,或是代表家主,或是自行其事,并不完全相同。
他们之所以礼敬贾敬,并非是他在众勋贵中有一言而决的权力,只是柳湘莲毕竟与荣国府关系密切,至少在这件事上,要多听贾敬的意见,免得伤了彼此间的和气。
迎着众人或疑惑或不满或期待的目光,闭目沉思的贾敬终于有了反应,睁开眼眸,淡漠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调冷清说道:
“各位又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言。此前提议收服,也只是觉得毕竟同属一脉,不忍自相残杀,况且年纪幼小,不妨给他的个机会。既然不知死活,那就不能怪我等不客气了!”
听了这话,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言语。
有人心里冷笑,你想收服,还不是想增强贾家实力?说的倒是好听!
众人沉默是因此事着实难办。如果税卒营尚未成立,收拾柳家小子易如反掌,随便派人杀掉便可。这年头,未解悬案多了去了,破案哪儿那么容易?何况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会为他喊冤叫屈!
可如今事情就复杂多了,如果只杀他一人,却不将税卒营解散,皇帝只需要另派人接手便可,仍旧是隐患!
他们现在丝毫不敢小瞧永隆帝,这也是有缘故的。自京营复建之后,分为十二团营,初时为众勋贵掌握,大家同气连枝,连皇帝都要给面子。
可经过十来年分化瓦解,已有半数被永隆帝彻底收服,相应的,勋贵势力则被清除瓦解,其中最典型便是掌控京营数十载的贾家。此前贾家打得一手好算盘——助姻亲王子腾上位,间接掌控京营,既能避免皇帝猜忌,又不失掌权的实惠。
不料,短短几年后,深荷贾家重恩的王子腾便转手卖掉恩主,卸下经营节度使之职,自己高升去了!遭受背叛耍弄,贾家岂能不气?还不敢撕破脸面!
众勋贵见了,不免为之胆寒,也越发警惕和不满。
许是察觉到勋贵的怒火怨气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随时有爆发之危,永隆帝不敢再继续操作,而是另辟蹊径,出人意料的建了税卒营。
文官只担心收税会损伤利益,勋贵却心生疑惧,猜测永隆帝是要借此玩花样!
到底要怎么玩不知道,可结果却不难猜,必是彻底收服京营,进一步削弱勋贵实力!
所以各家一早达成共识——或者掌握税卒营,或者解散之,绝不能再让皇帝掌握更强力量,尤其是在京师!
若非贾家没落给众家敲响警钟,谁吃饱了撑的与皇帝作对、谋划这等足可杀头的勾当?
见众人都不说话,而贾敬久居观中,未必知晓外面的事情,牛继业便解说道:“先前朝中已有人弹劾过柳家小子,若是其他廷臣,早被罢官下狱了。那位似乎对非常他信任,弹劾奏疏全都留中不发。
这段时间,柳家小子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儿,回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文官暂时对他失去了兴趣,或许是在等他犯错也未可知。只是他们能等,咱们等不得,弹劾又无用,这便是难处呀!”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此论。
贾敬仍是一言不发,似在沉思。
陈瑞和试探道:“或许该让西山营动一动了。税卒营只是新招募的半大少年,又无名将坐镇指挥,只要夜间突然发难,谅他也抵抗不得!”
“不可!”听到此处,众人不由的神色紧张,慎重者急忙劝阻:“京营各部都在皇帝监视之下,甚至你我府上都有眼线。唯独西山营在其目光之外,此时轻动,岂不要暴露?将来万一有需要,悔之无及呀!”
他们所谓的“西山营”并非朝廷军队,而是一伙盘踞太行山中的“盗贼”,平时在山沟中操练,并不四处抢掠打劫。驻地也非在西山,以此称呼是防备外人探听。
这伙人很低调,因有充足粮饷保障,且家人都在主家手中,倒是服从命令,寻常不惹事生非,因此并未引来官府关注和官兵围剿。
可若敢跑到京师脚下袭击税卒营,那定会轰动天下的!
陈瑞和提出此议,不是蠢就是坏,众人看他的目光便有些不同——莫非已经叛变了,故意来捣乱的?
见众人神色异常,陈瑞和犹未意识到不妥,反倒振振有词:“养了许久,废了多少钱物?总该有点儿作用!不然岂不是打水漂儿了?早日叫某些人见识见识,也免得恣意妄为!”
“用也不是这般用的!你这叫送死!”其他人斥道。
贾敬咳嗽一声,喝道:“好了!我也曾对柳家小子说过这话,他既然不惧,显然有所准备,定会死伤惨重!难道为了区区竖子,要花费这般代价?得不偿失!
再者,那人建税卒营显是不怀好意,便如同设置的陷阱一般,咱们不想着避开,反倒要往里跳,哪有这等道理?”
陈瑞和听了大气,忿然道:“好!算我傻!你们都聪明!那倒说说怎么解决这事儿!原本十二营团各自掣肘,都不敢擅动,如今他手里突然增加了兵马,谁知会何时突然发难!
真到那时,可没后悔药吃!别忘了咱们干过什么!他不提不等于忘了!”
众人或多或少都有愁容,不乏哀声叹气的。
陈瑞和说的“干过什么”,是指在东征之时,各家控制的将领不按军令及时抵达预定战场位置,结果京营二十万大军,竟被几万东虏军队以众击寡,逐一消灭。
这还不算,他们又放开口子,使得东虏派出的偷袭部队穿插后方,截断了太上皇退路,从而酿成熙朝开国以来史无前例的大惨败。
这等结局远远超出各家预料,绝非他们所想要的,但是大错已成,不管当时怎么想的,终究是罪无可恕,悔之晚矣。
就算没有证据,太上皇和永隆帝定然早就认定此事。
所以永隆帝对勋贵之家向来虚与委蛇,拉拢小的,削弱大的,钝刀子慢割肉!
众人沉默不语,都没有好法子可解决税卒营。
贾敬抬起头,环顾一圈,哼了一声,冷笑道:“谁说弹劾无用?不过是没弹劾到点子上!”
“还请老兄解惑!”众人闻言,精神稍振,目露好奇,忙作揖请教。
贾敬一手拨动着流珠串,一手捋须,缓缓说道:“弹劾他擅改祖制、与民争利、奸佞幸进……这算什么?这些事情本就是那人授意所为,弹劾的人越多,反倒说明柳家小子做事尽心!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惩处?枉他们还饱读诗书,此举纯属缘木求鱼,背道而驰!”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是,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刀已经入了鞘,并不杀敌伤人,甚至被别人握在了手里,会怎么样?”
“那这刀就该废了!”陈瑞和应了一声,而后丧气的叹道:“可咱们这不是握不住嘛!”
贾敬笑道:“有没有被人握住是一回事儿,皇帝怎么以为则是另一回事儿!自古多少忠贞臣子身负叛逆之名,含冤而死,难道是真的要谋逆?不过是皇帝觉得是!甚至明知不是,只要有可能也得杀!”
“老哥不必绕弯子了,你且说到底怎么办吧!”
众人有些不耐烦,姓贾的修仙修傻了吗?最烦这等绕弯子的!你当你是你爹呢!
贾敬接着说道:“永隆心之所系,平灭东虏为第一!只因粮饷不足,只能勉强维持局面。今破格任用此子,是想搅动僵局,以求破局!既然如此,我等不妨给他添上一把火!”
众人忙问:“怎么说?”
贾敬信心十足道:“派人弹劾柳家小子因循守旧!尸位素餐!今既设筹饷司,怎能只收税捐、当税、烟草税?这才几个钱!理该加征商税!必可国用充足!税卒营既然成军,便该派上用场!届时税卒四出,收天下之财以充粮饷!你们说永隆会不会动心?”
“这,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咱们也会受损呀!”众人不解。
“哼!”贾敬鄙视的看着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家主,眼皮子太浅!
忍着不耐,他又解释道:“商税岂是好收的?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多多少少的产业?便是如今极低的商税,也被地方截留使用。
等到朝廷加征商税,地方定然阴奉阳违,收效甚微!到时候,必然要派税卒营亲自执行!
如此一来,税卒营化整为零,又群龙无首,岂不是比据营防守要容易对付的多?
甚至根本不需我等出手,各地权贵商贾必煽动民变,截杀税卒!地方官吏也会纵容,不会阻拦。
那时候,可不单单是收不收的上税的事儿,而是天下动荡,民怨沸腾!
惹下滔天大祸,永隆就是想保此人,想保税卒营,也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后果!”
众人一想,愈发觉得此计可行,喜动颜色,拍手大赞:“妙呀!不愧是敬老兄!区区柳家小子,也算有幸,能做回当朝“晁错”!”
于是众人又商议如何执行此计。
……
三日后,大明宫,早朝。
待到议事环节,户科给事中张珂一马当先,突然出列,宣称有本上奏。
众同僚略感意外,此前并无风声,这是要搞突然袭击?是要对谁发难?
张珂面容平静,内心却十分苦涩,手也微微抖着。
年近三旬的七品给事中,已经颇为难得,虽然官位低微,但权力不小,便是阁臣都可弹劾。可欲壑难填,此前他违逆皇帝心意,当廷驳斥烟草征税,原是想给众位大佬留下好印象,早日高升。不料却被区区小儿辩倒!
当然,在他看来,并不是他说的无理,而是皇帝是非不明!
随后恶果开始显现,他明显感到众同僚开始疏远他,自忖不日就要倒霉,心下惶然。
怎料“祸不单行”,皇帝还未来得及发难,反倒是武勋找上门来,抓住他的一些“小毛病”作威胁。
这等“小事”,大家平时都一样,有什么可指摘的?若是寻常时节,他也不惧。可如今众同僚正与他撇清关系,谁会相助?不得已,只好屈服,便有了如今的一幕。
只听他奏道:“启禀陛下,自筹饷司设立,陛下对柳湘莲信之任之,推心置腹,无过于此!
然据臣所见,柳湘莲毫无担当,尸位素餐,实负皇恩!徒然以戏捐、当税、烟草税等诸多名目糊弄陛下,看似硕果累累,实则所获微薄!
任职月余,试问筹饷几何?数番大言不惭,动辄声称增收百万,若刨除广和楼与皇商薛家之捐献,实际所获税金不足五千两!
所得有限,所耗费又几何?筹饷司吏员十余人,税卒队百人,税卒营更有千人之多,所费何止五千两?入少出多,筹饷乎?靡费乎?
依微臣鄙见,倘若此子尚存忠义之心,则应早日加征商税!非此无以致国用充足!非筹饷司无以担此重任!”
什么!“加征商税”四字一出,满朝官员无不大惊,愕然而视——姓张的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