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四月初,京郊之地已经嫩芽吐绿,但北方终究不似南方那般绿树如茵,只有几棵杨柳树枝随风飘扬,河边的春意亭取名恰合眼前的时节。
杨一清知道侍从室的由来,新皇帝带着这么一批人,每天鞭打着朝臣,虽说他们品级不高,但接近皇帝、每日所接触的也是朝廷核心政务,其心性、机遇和眼界都远超一般人,也就差个机会,之后便是青云直上。
就是丰熙一瘸一拐叫杨一清的眼神有些谨慎闪烁,皇帝有接见外国使臣的职责,在这种情况下还将一个瘸子放在侍从室,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亭子里,除了杨、丰、郭三人,其他人都没有靠近,这是圣意,而且皇上说的那些话其实具有某种‘私人’性质,并不能所有人都知晓。
“杨部堂。”丰、郭二人微微躬身。
“二位上差不必多礼,请吧。”
京里现在什么动静,大家都知晓。杨一清不确定,皇帝突然派人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在他进城之前见他,难道真的是与阁臣之位有关?
“部堂一路辛劳,我与铭之二人已经等了部堂好几日了。此来虽是陛下之意,但陛下其实是不想以旨意来宣部堂。”
杨一清抬了抬手,“还请两位上差明示,陛下是何旨意?”
“在下来说吧。”丰熙敛了敛眼眉,“部堂,陛下于此次宁夏之胜龙颜大悦,其缘由部堂想必也清楚,陛下是胸怀大志的英断之主。此战胜,则陛下威天下,此战败……据此而看,正德朝的第一大功臣,非济之公、贯通公,实乃部堂也。”
“过誉了。杨某奉王命,听圣意而已。此番战胜鞑靼人,上托陛下洪福,下赖将士用命,且陛下非常人,几年前就已谋划在前,杨某之功,微不足道也。”
“旁人不懂,丰某与铭之兄都是能够看得明白的。宁夏之战只是开始,复套才是解决大明边患的良策,部堂不顾世人闲言碎语,敢于向陛下奏明。这份公忠体国之心,就是陛下也是能够明白的。如今,依朝中形势看,复套列为国策已成定局,可用陛下的话说,写在纸上是一回事,落在实处又是另一回事。放眼朝中诸公,能镇守西北三镇之地、继续经营马政,还要向外进取、成功复套,这份重任谁可堪任?”
这些话虽然好听,但是在杨一清听起来其实是些场面话,皇帝难道就是派了两个人跑到这京郊之地来夸夸他?再有,能见他杨一清的人,朝中重臣、司礼监公公一个没来,就是派了这俩天子近臣,什么意思啊?
不过听这个话意,西北他还是要去,内阁是和他没有关系了。
“部堂,说到底,丰某就是一句话,陛下是要以国士待部堂。”
杨一清神情一抖,“陛下重恩,微臣岂敢?”
丰熙看不明白杨一清这个人,不管他们讲了些什么,杨一清始终沉稳自若,应对有道。
“敢问部堂,入了京、面了圣,是不是打算为刘时雍求情?”
杨一清终于十分认真起来,这是他埋藏在心里的话,这一路来,随行的都是将军、武人,还没有谁能讲出来这话,就是张永,哪怕主动告诉他,他还要请教为什么。
而这京里的人,倒是玲珑心思,相隔千里就能将他的心思摸透,果然是天子脚下,能人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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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话,他却不好接。毕竟这两人和他不熟,这种要命的东西,他怎么好轻易承认?
“上差何以认定,杨某会做此事?”
“不是在下,也不是铭之兄。而是陛下。”
皇帝?
杨一清震惊,当今圣上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去年的时候,看外表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孩子,可这心思却这样深厚。
“那陛下的意思是……”
丰熙笑了笑,“要说部堂的圣宠也真是无人可比,陛下说此事派内阁、尚书皆不合适,司礼监也痕迹过重。唯有我们二人……其用意便是陛下希望不以圣旨压人,而是真心实意的劝上一句,部堂可不可以不求情。”
杨一清拳头紧了紧,他有些不敢相信,皇帝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是几十年的宦海生涯,说句矫情的话,心都像石头一样硬了。但皇帝今天的安排实在让他有些感动。
“……部堂是立了天功的人,可不要让陛下欲行赏而无门啊。”
听到这里,杨一清无法再坐着,站起来面向京师拱手,“臣老弱残身,实在无法当得起陛下如此厚恩!”
他的心里是滔天巨浪,脸上也有些动容和为难,旁人看了,还真觉得这个老头儿此时异常纠结。
思虑了良久,杨一清才重新坐下,知道了来意,他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所以面向丰、郭二人说:“二位上差,今日之事杨某已是两难之局,若不忘恩则必负义,若不负义则必忘恩,杨某当了几十年的官,还没有像此刻一样为难。还请二位上差能指点一二,以全人情。”
“指点不敢当,部堂这话我们二人都不敢接。”丰熙和他客气了一番,“不过,丰某不才。也有一言在心里憋不住,想要告诉部堂。”
“请说!”
“情分深浅、义分大小。陛下登基不足三月,圣君之象已然显露。往后正德一朝,文治武功皆有作为,部堂非无名小卒,只要用心,千秋万代名臣传上必少不了你的名字。不说这些,将来大明百姓也会感念部堂的恩德,这是真正的大功德。”
“若在此时囿于其他的事情,君臣失和,部堂个人安危事小,边关稳与不稳才是事大。所谓相忍为国……陛下已经忍了,部堂还有何为难?便是今日刘时雍在,部堂是愿意相信他愿意考虑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还是愿意考虑自身?”
杨一清沉着脸,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瘸子能留在皇帝的身边。侍从室那个位置,他杨一清能看到它的重要,朝堂上这么多能人看不出来?可丰熙一干就是几年,还未听闻有谁会撼动。
便是这番嘴上功夫就不得了。
但实际上,他又知道,侍从室的人平时话很少,基本上就是皇帝的‘记录官’,没想到这一出口就不简单。
“二位上差,并非杨某不知好歹,只是若非东山先生,杨某可能还是陕西一县丞也未可知。杨某也并非不知君恩大于天,否则便不会不顾东山先生的反对,极力上奏陛下西北可战。大义、小义自然是要分得清楚,可若是杨某在君前连一句话都没有……如此贪生怕死,想必百姓不会感念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名臣传中更不会记述这样的杨一清。”
丰熙和郭尚坤都有一番感慨,像是杨一清的功劳,多少人做梦都想要拿到手里,可他本人却还在考虑要不要舍弃。
这份无畏,确实值得两人敬重,也确实当得陛下器重。
“……如此,那便让部堂和时雍公见上一面如何?”
杨一清手指微微颤动,刘大厦是要秋后问斩的要犯,当今圣上对其颇为厌恶,寻常人想要见到是根本不可能得,但丰熙、一个侍从室的记录官却做得到。
郭尚坤都有些微微诧异,看了丰熙一眼,这一节,陛下可没有交代啊……
这话讲出来更不是玩笑话,他们是什么身份?
杨一清颇为正色的起了个礼,“杨某先行谢过上差援手之义!”
丰熙轻轻点头。
这件事略有冒险,可他心有勐虎,有些事他要做。
皇帝要一分,他要给三分,要八分,他要给十分。不超过皇帝的预期,他怎么对你印象深刻?
此次事情,皇帝坚信了杨一清必然为刘大夏求情,劝也劝不动,但事在人为,不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结果。
之后车马进京安顿。
此番大胜,朝廷是有迎接的仪式的,不是献俘,但皇帝要为取胜的将官们贺,就在午门之外。
而杨一清来不及多做休息就跟着丰熙、郭尚坤去到了刑部大牢。
要说闵珪那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刑部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但丰熙就能大大方方的走进去。
尤其他那双腿,一瘸一瘸的,许多官员看了都是先思索、随后认真对待的模样。
京城里有这样特点的官员不多,再有这番沉稳气度的,谁不知道这是皇帝的近臣丰熙?
弘治十二年,他高中进士之后就在太子府做事,算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大臣之一。
等过了一会儿,杨一清看他竟然办成了此事,不由错愕。但他不是多嘴的人,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人家和刑部什么关系,就是他一个外人不该问的。
转过大堂,偏向北走,过了一道圆门之后忽然有一个差役出现领着他们。
刑部大牢可不是什么春意盎然的地方,刚下第一道门就开始阴森森的,光线不足、阴冷潮湿,路过一些牢房时里面的犯人蓬头垢面不说,关键满是酸臭的味道,郭尚坤都受不了,忍不住捂了鼻子。
杨部堂也紧紧抿住嘴唇,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位东山先生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在这个地方。
拐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终于到了最深处,领路的差役一指,“就是最里面那间。”
其实……这间倒还好,角上有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窗户,阳光就从那里熘进了牢房,光线之中有一道身影仰望,不出声、没动作,像一尊凋像。
杨一清快步上前,扒拉着木头,轻声呼唤:“东山先生!”
哗啦啦,
铁链子撞击在一起的声响清脆刺耳。
刘大夏缓缓的转头,他如今是老态尽显,肮脏的头发遮着眼,湿漉漉的胡须又长又乱,哪里还有一丝位极人臣的模样?
“应宁?”
“是我,是我。”
丰熙眼睛看了看差役,示意他去把牢门打开。
刘大夏如今大概要忘记了时间了,也压根没想到杨一清会来探望。但他的脑袋还算灵活,“应宁能来到京师,说明这场仗我们打赢了?”
“赢了!”
“哎……”刘大夏忽然一声长叹,持续摇头,“应宁,你不该啊!”
“东山先生……”
“当今圣上少年登基,自古以来都是年少的帝王好大喜功,但朝廷用兵岂是儿戏?若是胜了,国库掏空;若是败了,社稷不稳。此种事除了为帝王平添功绩,于百姓可有一丝一毫的益处?你现在打赢了这场仗,证明了我是错的不要紧,但证明了陛下是对的,往后朝廷还会有更多的仗,这样穷兵黩武,便是太祖、太宗时亦入不敷出,更何况是如今?!”
刘大夏待了两个月监狱,还是这样的想法,而且此时他看到杨一清更加心痛,直接转身,“你走吧!”
杨一清哪里会就这么走开,他说道:“东山先生,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在陕西任职二十年,我支持陛下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我杨一清立功受赏,而是我见到了太多鞑靼人的烧杀掳掠,我大明百姓犹如待宰羔羊一般,若是朝廷不打这一仗,则家破人亡便始终会在边境发生。大明保护不了他的子民,即便咱们说盛世,但自古以来哪有这样一边挨打、一边自封盛世的盛世?”
“此番来京师,我欲向陛下求情,请陛下宽恕东山先生,哪怕拼得龙颜震怒,这话我也要讲!”
这话出口,刘大夏就知道,杨一清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杨一清。
“……不可。”
“不可?”
“应宁,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地,我出去和不出去于社稷、苍生都是一样。既然如此,刘大夏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至于你,此番立功,圣卷正隆,正可借此机会向陛下进言,请陛下收拢好战之心,休养生息、善待万民,如此方是我辈之人应为之事。”
杨一清的这个理念和刘大夏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他也不想骗人,“东山先生,这一点我无法答应你。但我受你重恩,那些话该我说,我一定要说。”
刘大夏看向杨一清的眼神已经失神,自己后退了两步背对着杨一清坐下,“我在里面,应宁即便与我有分歧,咱们也有同僚之谊。而且我已经有了打算,即便你向陛下求情,我也不会出去。你走吧。也不要再来了。”
“东山先生……”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杜甫赞扬蜀国丞相诸葛亮的诗句,此时咏出来,既希望大明能有诸葛亮,也是希望他杨一清一飞冲天以后,能以诸葛亮为榜样,不要让大明就此沉沦。
杨一清无奈只能暂时离开,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丰熙开口,“当年孔明所受之委屈,后人能受者鲜矣。”
杨一清微微停顿,随后不说话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