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在九月十二日的经延之上提出这个疑问的。
经延之制源远流长,但本朝太祖皇帝朱元章对经延并不推崇,洪武年间曾有晋王府右傅桂彦良陈言君前,曰:今当大兴文教之日,宜择老成名儒,于朔望视朝之际,进讲经书一篇。
老朱家但凡有点性格的皇帝都带点‘混蛋’的味道,朱元章更是其中‘佼佼者’,所以对于这个进奏,朱元章没有管。朱棣同样如此,但太宗时期也有经延日讲之制。
只不过真的形成一项正儿八经的制度,是英宗正统时期。因为英宗少年登基,所以杨士奇等臣子为了教育好他,相互之间一商量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到朱厚照这个时期,经延渐渐成为一种国家礼仪性的活动,从内阁大学士、到各部尚书侍郎都要参加,规模大、规矩多。基本上是形式大于内容,逐渐演变为一种告诉群臣和百姓,皇帝正在进学的政治活动。
朱厚照不是特别喜欢。
日讲还可以,因为礼仪没那么多,平时他自己就会召集大臣,听他们讲许多东西。似经延这种制度令人厌恶不错,可学习本身还是需要的。
此外,经延分春讲和秋讲,春讲每年2月开始,5月结束;秋讲每年8月开始,10月结束。但今年二年那个节骨眼,朱厚照就没理这个奏疏。
至秋初,左副都御史章懋又进奏,说:三代以来,汉唐之盛,宗社赖安,皇图永固,其根本在致力圣学。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学而能致治者。陛下既有立中兴之志,岂有拒经延之理?
这样经延就又被提了出来。经延每月三次,分别于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举行。
所以这才有九月十二日的上谕之问。
这是震动人心的一问,不是说群臣给这样问得茅塞顿开,而是朱厚照点了一个火药桶。
九月十三日,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纷纷给皇帝上疏。
有此一问,再加上浙闽之事,谁还不知道皇帝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
但在许多人看来,那两个字是提都不要提。
海禁,是祖制!
就这五个字,能够压垮一堆理由!
午朝,奉天门外,御史何述林、包履敬、左抱一等跪成了一地,六科给事中也接连呈递奏疏。
东西到了朱厚照面前,他都懒得看。
里面什么内容还要想?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罢太仓黄渡市舶司;四年,颁布“片板不得入海”之禁令;七年,撤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二十三年,再伸禁外藩交通令;二十七年,禁民间私买、私卖海外舶来的番香、番货;洪武三十年,严令濒海居民不得私自出海通蕃!且太祖皇帝明谕,海禁为定制,后世之君亦不可轻易改废!臣等愚笨,不知所说‘海禁禁之愈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逃亡海外者愈众’是何含义?”
朱厚照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太子,不会说在祖制面前一点力量都没有。即便有人当庭大呼,他也不会有什么心理波动。
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其实朱元章讲话还是很管用的,毕竟开国皇帝,但为什么他三番五次的重申禁海令?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禁不住?
再厉害的皇帝也不能让一个地区的百姓守着不好耕种的丘陵地区等死吧。
与此同时,军机处杨廷和已经小迈一步,“濒海之民倚海为生,捕鱼贩盐乃其业也。海禁之后,渔盐之道为朝廷禁绝,逃海为生者万计,如此浅显的道理,何御史怎么还问陛下是何含义呢?!”
“陛下!”御史何述林花白的胡子被震的发抖,“太祖时期,东海就有日本国,其国小却诈,当年就有暗通奸臣胡惟庸,谋为不轨之举,太祖皇帝禁绝海禁,乃是绝倭寇于海上!如今陛下放民出海,就是将大明万里海疆曝露于倭寇之前,到时海警四起,所遭殃的百姓又何止万计?!”
接着,他又直指杨廷和:“如此鼠目寸光之语,尔安敢陈于君前!”
杨廷和立即反击,“鼠目寸光?何御史怕是更适合这词!海疆就如北境,中原王朝与北虏之争互有胜负,可汉武胜匈奴、唐宗胜突厥,难道靠的是长城吗?!明君在朝,励精图治,又有什么可怕?还是说一个小小的日本国,就让我大明的御史吓得花容失色!”
花容失色这个词有些狠。
朱厚照都忍不住挑眉。
这个成语一般不怎么形容男性。
换句话说,杨廷和是骂人家像个妇人。在古代,这可是很侮辱人的话。
“杨廷和!”何述林气得直呼其名,胸膛连续起伏,“朝堂大事不是你逞口舌之利的地方!海禁是祖制,你诱利陛下违法祖宗法度,其心可诛!一旦倭患因此而起,你就是千古的罪人!”
朱厚照这时候开口,“朕是皇帝,紫禁城出去的圣旨皆是朕的意思,若有罪,是朕的罪,若有功也是朕之功。何御史,理可以辩,话可以说,但是不要恐吓。否则,就与骂街无异了。”
很多大臣敢怒不敢言,皇帝嘛,肯定是要偏袒杨廷和的,毕竟这是一力提拔的大臣。但海禁是朝廷上百年的国策,事关重大,绝不可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改了。
“启奏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朱厚照定睛一瞧,原来是都察院都御史张敷华。
“张总宪请讲。”
“微臣想请问陛下,重开市舶司,濒海之民,难道就有活路可寻吗?”
“此言何意?有无相易,邦国之常。元朝时市舶极盛,沿海百年无患!盖因海外所用货物,有资于我者,大明所产货物,有需于外者,相互沟通有无,则百姓赖有一业可活。这若不是活路,又是什么?”
“既如此,朝廷便是重商,而非抑商。重农抑商不仅为本朝之策,亦为历朝历代之国策。中原万里疆土,生民兆万,所食皆为农。务农者居十之八九,则衣食足而民无所困苦。若是市舶之后,百姓渐至厌农趋商,及至农夫日少,不务耕种,以机为田,以梭为牛,再有商人逐利,改农田而为木棉……到那时天下税粮日少,府城尽是旦暮庸作的游手浮食之民,地方岂不有土崩瓦解之势?”
朱厚照眉头直跳,所谓‘旦暮庸作的游手浮食之民’,就是说不种地的都是游手好闲的!
皇帝缓缓站起了身,“张总宪。”
“臣在。”
“你说种地这么重要,你怎么,不去种地啊?”
张敷华脸色一白。
一旁的左副都御史章懋立马进言,“陛下!农为本,商为末!重本抑末关系江山社稷。陛下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为内外观瞻。臣请陛下慎言,农本商末,绝不可乱!”
皇帝刚刚那句话出口,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臣都听出来味道不对。
因为……有些动怒了。
甚至于有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的那种感觉,就是诡辩。
一句‘你怎么不去种地’,你怎么回答?
你说我不愿意去?那不行,说明你贪恋权位。
你说你愿意去,那好了,照这位的脾气,接下来肯定是说:那你去种地吧!
次数多了,李东阳也就有了经验。
皇帝的脾气必须顺毛捋,你和他呛起来,那今天必定非常难看。
“张总宪!东南沿海百姓有不少都是以机为田,以梭为牛,他们一样是大民的子民。再者说,浙江十分有七分是山,福建更是有八分之山,朝堂诸公都说要百姓去种地,百姓哪里有土地可以耕种?陛下一代仁君,始终忧虑的皆是那些无地的农民。”
“朝堂争论,要解决问题。陛下爱民如子,心系浙、闽两地百姓。各位若有不同意见,总归是要说说如何让浙、闽无田的百姓活下去。如此,方可解君之忧!”
朱厚照听了之后,忍不住翻白眼,这话才像是人话。
“臣附议。”谢迁跟上,“务农者要十之有八九,可浙、闽两地却只有十之二三的土地,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非也!若是朝廷开驰海禁,乡土贫民必定大量逃亡于海上,那么想必佃户都要不足了,光有货物,没有粮食,这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朱厚照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定睛一瞧原来是刚刚一直在说话的御史何述林。
“啪!”
皇帝也不管是什么,拿了手边放着的一本奏疏就往那家伙的脸上砸去,“什么叫乡土贫民必定大量逃亡于海上?无地无粮,百姓不该逃吗?!是你,你逃不逃?!既不给百姓活路,又不让百姓逃亡,就是困住他们,要他们给你当便宜的佃户是吧?!”
“朕登极以来,战战兢兢,凡事皆以江山社稷、大明百姓为重,从不敢有一刻稍忘为君之重。以此乞求上苍怜悯、祖宗保佑,希望我大明能够年年风调雨顺。却不知是何处德政不修,有了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东西!”
“你何述林口口声声的天下苍生,可是你心中无半年对百姓的同情怜悯。浙江、福建那些贫苦的百姓,他们说不定日日夜夜期盼着朝廷诸君能给他们指一条活路,若是他们听到大明的朝堂上、大明的官员原来是宁愿叫他们贫苦!他们心中是何感想?!”
“还有你们!”朱厚照指了指这帮大臣,“你们都没说话,可心里面难道就和他不是一个想法吗?百姓……百姓在你们眼中究竟是什么?”
“陛下息怒。”
朱厚照背过身来,深呼吸了几下才渐渐平息怒火。
随后出声,“御史何述林。”
“微臣在。”
“你愿意去当贫苦的百姓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亦不失为一桩乐事。”
朱厚照笑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能够悠然见南山,是人家家里有钱。
“好好好。”到此时,他已经不激动了,“大明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对待他们,朕不忍心。不过朕今日不怪罪谁。朕只是想让你们明白朕的心情……张敷华、何述林,你们两个都有儿子,从今日起,你们将他们遣返为原籍,列为大户的佃农,朕会下旨通令布政使、知府、知县,谁要是敢照拂一二,按欺君处置!”
“尤址!”
“奴婢在。”
“你一向是老实的,找些东厂的番子去盯,各级官员有不遵圣旨、阳奉阴违者,皆斩!”
尤址这个人,很多大臣也熟悉的。
从外面调进宫,从来都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由此可见,皇帝是真的要让张、何二人‘感同身受’。
至于张敷华、何述林二人,他们确实开始脸色惨白了,自古以来也没有哪个帝王采取过这样的办法。
尤其张敷华,都一把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希望都在儿子身上,结果却忽然弄出个这样的结局。
主要是他还有夫人、还有老母亲,真的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府里何日能得安宁?
“陛下。”张敷华跪了下来,“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惩处于臣,皆是臣之错。只是臣上有八十老母……”
朱厚照直接打断了他,“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不知道你读了一辈子的圣学,读了些什么。你有八十老母,那些人有没有?叫别人去当佃户,说得容易。叫你自己的儿子呢,又是何心情?不必多说了,回去照旨办事。”
皇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一事。大约在10月份才传到浙江,官府、民间听闻,一时震惊。这个时候秋粮也已收的差不多了。
而王鏊也接到了圣旨,正儿八经的开海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自弘治初年以来,天下大治,文物渐繁,资用亦广,海外诸蕃三年一贡、限其人船,所易货物岂能供一国之用?且闽人濒海而居者,大抵非为生于海则不得食。一切禁罢,百姓何以为生?国朝初年,蒙元退守大漠、然其根未断,东南亦有张士诚等反民出海为寇劫掠地方,因而有海禁之令。然今日,浙、闽两地无田百姓众多,太祖高皇帝爱民、惜民更胜朕万分,假若高皇帝亲临,仍禁海耶?是以朕祭告天地宗庙,决意重开市舶!只因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若从严而禁,则商转而为盗。反之,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尔总制浙闽两省,务要以百姓为重,妥处海禁开驰事宜,不得贻误,戕害生民!钦此!”
总督府等这道圣旨都已经等了三个月了。
今日之后,王鏊就有了大义。他的身后也是一帮从京里来的人,所有人都等了很久。
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传令下去,浙江宁波府、福建福州府、泉州府俱设市舶司,此后,与海外诸蕃之商贸皆从官市流通。再有私贸者,依律重处!”
这些之前都已经安排过了。
布政使暂时帮着处理市舶司事宜,按察使着重查处走私商人,都指挥使严守大城、要道,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要闻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