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明军记功是以头颅来认定的。
所以朱凤离开以后,这片山谷只留下了五十多具横七竖八的无头尸骨。
一半是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死的,一半是他们藏匿在暗处亲眼看着这一路明军割下来的。
那种感觉,总是胜利而信心满满的鞑靼人从未体会过。
巴特尔一个糙汉子,跪在这些尸体之前痛哭流涕,他知道明人讲究入土为安,可这次杀完,这帮人竟将这五十多人曝尸荒野。
如此行径,自然令他心中大恨。
马益谦则有些后背发凉,他发凉的不是这些无头尸体,而是他了解到明军竟有一甲级卫在搜寻追杀鞑靼人!
换句话说,他跟随着的巴特尔一行十几人,也有可能被明军给抓回去!
到时候凭他帮过鞑靼人的劣迹,是什么下场不用多说!
“虎贲卫有五千六百人,我们所见不过五六百人,其他人呢?”马益谦去把巴特尔拽过来,“是不是在后面?是不是?!”
“滚开!”
马益谦在这里并不受待见,直接给人一脚踹开。
“阿尔布古,你冷静一点!”巴特尔阻止了一下他,他心里隐约知道,这个汉人或许还是会有些用,随后他与马益谦解释:“这一支虎贲卫分头行动,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并不会跟在身后。”
阿尔布古还不忘讥讽,“我听说明朝的文人都是不怕死的,你怎么如此贪生怕死?”
马益谦顿时脸色涨红,目光之中的眼神也开始逐渐狠毒。
“你们不贪生怕死,刚刚躲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砰!
巴特尔这次亲自给了他一拳,然后故意站在阿尔布古的行进路线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也是你们汉人的话,今天的仇我们一定会从虎贲卫身上讨回来!”
马益谦被打得嘴角流血,但他本人则越发疯狂,“你们跑到大明的国土上烧杀抢掠,现在被杀,还敢言报仇?真如强盗一般无耻!不过也无甚所谓,你这仇极难报得成。”
“为何?”
“大明天子虽然极为虚伪,但却不是当年的正统皇帝所能比拟。你们自己也清楚,造成这等惨状的虎贲卫,究竟好不好对付。”
巴特尔皱紧着眉头。
先回头吩咐,“收拾妥当以后,我们尽快出发。”
回过头来把又一把提熘起马益谦,“你果然了解明廷,等见到了大汗,你多说一点,这样你自己才能好过。”
马益谦听这些,心中总还是有些情感上的起伏。
当初他读书之时,从来没有想过今日。但他已经无路可走,他的妻女、好友、老父老母都被朝廷抓了,他还能怎么选?
有时他也想过,干脆死了算了。
不过每当真有死亡威胁的时候,他又不顾一切的想要活下去。
从爬在床底向一个妓女求援,
到今天向鞑靼乞求活着的可能。
……
……
达延汗倒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属下会给他抓来一个明朝的读书人。
巴特尔以劫获明朝小皇帝亲笔信的名义,带着马益谦一起入了汗帐,大概是觉得自己功劳不小,所以言语和情绪有些激动。
“……明廷计划增兵紫荆关,并下令紫荆关固守。这都是鼓舞关内守军的消息!而现在,这封信却在大汗手中!”
巴特尔的意思,现在他劫获了这一点,令对方沟通不畅,这自然是大功。
达延汗的帐里也有懂汉文的人,看了以后朝达延汗点了点头,他便心中有数了。
随后目光落在马益谦身上,“看来,帮助巴特尔解读信内容的,便是你了。”
“这封信没有什么作用。我们都到了紫荆关,想必关内的守将也都该收到了。”
巴特尔面色一变,“他们如何收到?!”
“战时消息传递,怎么会只有一路人马?你们劫到了一个,也就只是一个,仅此而已。”
巴特尔大怒,“那你为何先前不说?”
马益谦心说,这些人真是头脑简单,毫无城府。
要是说了,你还会像这样重视么?
不过身在敌营,他没有太过嚣张,而是说道:“也没有人问我。”
“你!”
“等等!本汗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你先站一边。”达延汗虎目一视,阻止了手下这群悍兵。
随后忽然开始礼贤下士,“马先生能来到本汗这里,本汗自然不会亏待于你。马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马益谦其实心中有想要的,但他知道达延汗给不了他。
所以他又能要什么?
出一口恶气,还是向朝廷报一下私仇?
“我是明廷钦定的叛逆之贼,我的妻女、好友都命不久矣了。”每当说起这个,总是极端的痛苦。
达延汗说道:“男儿志在四方,女人没了怕什么。只要马先生愿意,本汗可以让你再成家立业,到时候一样可以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这样的话,就要完全放弃以前的糟糠之妻了。
这种选择会让人的性格有极大的扭曲。
马益谦现在就是这样。
他在绝望之中,已经忘却了许多事情,甚至自己到底还走哪一步他也不知道,而只是想活着。
“大汗如果真的愿意信我,就连夜兴兵,不惜代价攻打紫荆关。”
营帐中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就是达延汗自己也有些微愣。
他们这些人听不得不惜代价四个字。
“马先生是大明人,大明的皇帝死得起几千、几万人,我们可死不起。”
“死不起,也要死!”马益谦眼皮一抬,眼神之中仿佛射出幽光,“紫荆关内,圣旨已到,石奉从此坚守不出,后路还有援兵,到那时,大汗又将以哪一种死人更少的方式夺得紫荆关?
若是这一点还不能说服大汗……那在下便和大汗说说现在的朝廷、现在的皇帝。当年土木堡一战,朝中有王振这样的奸佞,可现在却没有,大明天子自几年以前便以心思深重、手段狠决、谋划有奇而震动朝野,几年以来,不论是文臣武将还是宦官外戚,没有一人能左右其心志。换句话说,增兵紫荆关,就是天子的意志。
既是天子意志,只要他不改变主意,紫荆关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大汗真的觉得自己拖得起么?”
“大汗!此人来路不明!在这里乱嚼一通,动摇军心,说不定还是明人故意派来的奸细,那个狡猾的小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来。为免后患,还是将此人一刀砍了了事。”
马益谦则发狂般笑,“明明自己面临死局,被人提醒仍然不知,还要在这里叫嚣!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混蛋!”
“都安静!”达延汗大喝一身,
他心情复杂的坐回主位,思索一番问道:“打破了紫荆关,攻打京师,你有办法吗?”
“没有。京师之中屯粮几百万石,操练的各路兵马有二十万之多,各地还有勤王之军不断靠近。”
“几百万石是怎么回事?”
马益谦反问,“在下已经告诉过大汗了,大汗所面对的大明天子是惊才绝艳之人,这等君王听闻敌人入境,难道什么准备也不做吗?实际上,大汗一路犹豫,已经浪费了很久了时间了。”
每一天过去,大明的准备便会充足一分。
达延汗知道如此,只是过往难以下定决心。
然而考虑到明军援军已经在路上,若是还不下决断,恐怕牺牲会更大。这样一比,也还是选择了一种牺牲更少的方式。
除非退兵,那又不太可能。
“好!
”
达延汗终于下定决心,“巴尔斯,你立即率人绕到紫荆关背面,聚拢人马之后则发起攻击。正面由本汗亲自率领,全力攻击,务必拿下紫荆关!
”
按照他本来的想法,只要将石奉累下去,战机自然就会出现。
但这封亲笔信和这个明人改变了他的想法。
于是乎半夜之时,还是睡梦中的石奉就被再一次燃起的战火给惊醒。
袁闯慌不跌的来找他商议。
一路上略显慌张的说:“鞑子也不知为何转了性子,与白天像是忽然换了个模样一般,似是要强攻紫荆关!”
“怎会这样?”
石奉觉得真是不巧,明明他们的援军还差那么一点时间。
关楼之外。
达延汗领兵居中,一排排火把仿佛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密密麻麻的士兵看得关楼上的明军士兵紧张的出汗。
大概是某个时间点到了,
几万人忽然形成的呐喊声震得大地都要颤动。
休!休休!
接着便是不断飞来的箭失,以及冲天而起的火球。
战事一下子便如此激烈!
石奉顾不上休息披上甲就出发。
“搞夜袭?!想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个把戏?!取我的枪来!”
紫荆关关楼高三丈五尺五寸,厚六丈二尺,顶阔五丈,可有三路人马并排同行。
非得云梯,否则绝难登楼。
石奉带领数百人及时支援,刚一上去,便看到已经有云梯在架了,人还没冲上来,但云梯总归是个威胁。
“拿弓!”
黑暗遮挡了很多东西,石奉瞧不清楚,只是照着黑影便射出好几箭。
此外,关楼上的石头、可燃烧的火油都在往下砸,这样一来,云梯唰一下便会成为黑夜之中的火龙。
这种攻城所伴随的牺牲是非常可怕的。
但正如袁闯所说,今日有些不同。
一个一个鞑靼士兵在被烧成火人后,后面还是有源源不的士兵向关楼冲锋。石奉也搞不清楚达延汗怎么像忽然转了性子一般,但此时情况紧急,也来不及细想了。
哗啦!
他撕下一块沾了血的布,绕了个结,把散乱的头发绑在一起,表情也开始有些不一样,对着身后的众将士说:
“各位兄弟,今夜我们要豁出去了,紫荆关之后是一马平川,跑是没处跑了,投降……耻辱不说,且不仅咱们自己死,还连累得家人死。有卵蛋的,就跟随本将,杀一条活路出来!”
“杀!杀!杀!
”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驱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这首宋时诗虽相隔了数百年,但此时却分外的应景。
“身死为国殇!”
“身死为国殇!”
……
关楼上,明军士气冲天。
下面的达延汗看得心都揪到要滴血。
这个瞬间,他有一丝怀疑自己的决策。到最后,鞑靼要在这里丢下多少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