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人不是旁人,而是锦衣卫副使,执掌南镇抚司的韩子仁。他一路从宣府赶来,在大同始终不露头,就连常大成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方人物。
作为皇帝亲信,亲自来送,足见此事之重要。
韩子仁对着周尚文说:“当年王襄敏公因与李广纠缠不清,为朝中清流所攻击,当时的皇上还是太子,便对王襄敏公说,只管杀敌,而无需担忧朝堂,陛下要对周总兵要说的也是一样。
周总兵是战场骁勇之将,便是千军万马也面色不改。唯独朝堂风云变幻,往往是武人所不擅长。陛下对此特别在意。
因为这是汉人和蒙古人的战事。中原王朝是汉人千年的故土,我们不是没有过名将,但多少名将在战场上叱吒风云,北虏不能伤其分毫,而最终却死于自己人之手,宋时狄青、岳飞,哪怕用好一人,也不至于致使神州陆沉,百年蒙羞。作为后人,不能再让这样的遗憾发生在我们手中。”
这一番旨意确实与众不同。
韩子仁把周尚文扶起来,最后说道:“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他在密室之中与在下说,天下宗亲皆为祖宗血脉,最不能忍的,就是放鞑靼北归,此一战,仅以战胜为唯一的目标。”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什么叫天下宗亲皆为祖宗血脉?
其中的含义,不就是说朕死了不要紧?
周尚文粗糙的双手颤抖,皇帝此番做局,所为的就是他领兵归来这一刻。
如果他败了,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陛下!臣明白了!”周尚文压抑着激动,向京师的方向大喊一声。
接着他双手举过头顶,圣旨就在阳光之下。
而屋子里常大成、马一槐、严兴奎、马荣等诸将全都单膝下跪,他们跪得是皇帝。
周尚文转过身来,“传本将军令,大军五日后启程!这五日就一件事,回营以后让尚未成婚的人都娶个媳妇儿,留个种。”
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大吼一声,“是!
”
原来的军令,是两日后启程。
一般来说,军令是不会更改的,毕竟是周尚文领军。他可不是太监王振那种饭桶,领着正统皇帝今天这条路走走,第二天主意一改又换个说法。
所以全军上上下下都有些没想到。
也因此,大同城中马上便变得不一样了。
常大成在周尚文的门外跪着,他无论如何请求一并出征,他的说法,大同是一座雄城,鞑靼人上哪儿能攻下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出云记的谢柔也第一时间拜托吕祖云去找马荣。
两人见面,许多要紧的话似乎也很难说出口。
谢东家问:“听闻大军五日后出发?”
“是的。”
“少将军之勇,应仍为先锋。”
马荣没有否认,他只是说,“谢东家,这是军令,不便外露。”
“倒是奴家唐突了。”谢柔转身,背对着咬字,“要说这世间也真奇妙,鞑靼人攻城,城中不少人家挂起白布,这两日似乎又满眼喜字。”
“是啊。”
谢柔知道了,大概她若不讲什么,这个木讷的武人是什么也不会说。
“马将军呢?”
“我大哥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谢柔一急,怎么顾左右而言他,之后她干脆借口离席。
等到再回房中之时,她已换上了一身轻薄的女儿装。
“奴家本福薄之人,将军年少位高,实在不是奴家所能高攀,其他的许多事,奴家都没想过。只有一条。”
“什……什么?”
“大哥有子,二弟也该有子。如此才叫香火不断。”
……
……
这一夜马荣过得很香艳。
如谢柔自身所言,她身份地位差得太多,除了一个孩子以外,什么都不求,甚至不要进马家的门。
连小妾都不要当。
都说女子重名节,但战事当钱,也许这一面会是今生最后的一面。
所谓的名分……
她只奢求,人能活着。若是可以,其他的都不重要。若不能活着,其他的自然一样不重要。
……
……
大明骑兵在大同已经几年了,这里有本地人,也有在这里娶妻生子的,或者就是有什么朋友,哪怕是什么都没有的光棍,也都在用一种道别的语气和自己的战马说话。
周尚文也解了禁酒令,他摆宴请了军中上百名将校吃了一顿酒,士兵同样允许在休息第一天晚上饮酒。
扇情的话不必多说,战场之上,有人今天还在,可能明日就阴阳两隔。
这些,
都懂。
……
……
“起个名字吧。”谢东家将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之上。
“……孩子已经有了?”马荣惊诧问道。
惹得女人有些发笑。
少年将军并没有什么经验,不过这个善意的谎言她愿意撒。
……
……
正德二年八月二十八日。
大军出城,
向南!
……
……
与京师和大同城里百姓之间紧张的氛围不同,皇帝收到的奏报却是鞑靼占据了紫荆关之后,不再领兵向前。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当年也先一破紫荆关,激动之下,挥军两日即兵围北京。
然而朱厚照现在面对的却是按兵不动的达延汗,这一路四百里明明已经无险可守,他到底在等什么?
朝中对此亦有疑虑。
“小王子,会不会是觉得损失过重,自觉攻打京师无望,所以改了主意?”
朱厚照并不喜欢这种过于乐观的臆想,
“紫荆关一战,鞑靼必定也人困马乏,当初也先两日急行,实际上被认为是失败的做法。这个小王子,应是吸取了前人的教训。”
这样一解释,便让人觉得鞑靼所采取的措施更加合理,接下来大明也要承受更勐烈的进攻。
乾清宫里都是朝廷的重臣。
朱厚照不喜欢这种大事拿到奉天殿上去说,那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实际上就是没有讨论。
人数少的时候,反而观点更容易出来,决策也更加容易。
“料敌从宽,这总是没错的。正德二年的这一仗打到这个程度,总也不会虎头蛇尾。”王鏊倒是赞同皇帝的分析。
皇帝又问:“山东河南的薛、许两位都指挥使到什么位置了?”
“回陛下,两位都指挥使共领兵七万,分别抵达易州、涞水两县。”
从紫荆关向西,经易州、涞水、房山、良乡至卢沟桥,而后即可真正的威胁京师。
小王子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这两处勤王之军都到了。
“这么说来已经卡在紫荆关的前路之上了。”
“不错。”
朱厚照摸着下巴,这个时候大明卫所之兵,战力实在不堪。如果不是他此次严令,就是这种县城,他们也不太敢守。搞不好,就容易瞬间溃败。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平日里都是领朝廷俸禄的人,养了这么些年,需要用他们的时候不能因为怕死便拒不服从命令。
“鞑靼人此番苦战,一旦出紫荆关,必定会到乡村间烧杀抢掠,朕不要薛、徐二人守住易州、涞水,他们本也守不住。
但他们就是丢了性命,也万万不能不管两地的百姓!还记得朕曾经说过的话么?官军为主,民兵为辅。如果没有主,辅便不起作用。只有朝廷带头,北直隶各府州县的百姓,才更有胆量反抗,如此才能让达延汗深陷泥潭。最好、最好能再派出几支精锐相助。”
皇帝这话让众臣脸色一变,“陛下,京师为国本!万不容有失啊!”
“朕知道,朕知道。”朱厚照连续摆手,“那么这样,若是鞑靼人露出败像,朕再派军出京师,否则便以保住京师为要。咱们君臣各退一步,可否?”
王鏊、韩文、王炳都闷着,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这样还不行,朕便亲征了!”
“陛下!”韩文急了,“亲征是万万不可。再者,陛下也不必与臣等有此儿戏之争,至于说,若鞑靼小王子,当真露出力有不逮之时,微臣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好!那就说好了!”朱厚照抢过话头来,“小王子就那么几万人马,他又能翻出什么浪来?紫荆关一战,上直亲卫的战力诸位爱卿也都知道了,不是朕不以京师为重,实在是他小王子速胜不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
“战场之上,千变万化。陛下,若是我军……我军形势不稳呢?”
朱厚照话风不改,面色也比刚才更加认真。
“如果真有那个时候,王先生,你会知道朕得选择的。”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他虽然不是多么伟大的性格,但是要他当个南逃的天子,那是绝对不可能。
“陛下!”
说话间,侍从室一向稳重的靳贵忽然有些冒失的快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张纸片儿,上面有几滴椭圆形的鲜红血迹。
“陛下,石将军奏报!”
朱厚照一听,夺步而去,“石将军,石奉?他没死?!”
“回陛下,正是。石将军负伤昏迷之后,其部下使了金蝉脱壳之术,将他救了出来。而后一百余骑一路护送他回到了京师!这是刚刚递来的奏报,石将军也已经醒了过来!正在殿外请罪!”
靳贵说完,皇帝也看完了。
“这个石奉也是命大!”
此番,朱厚照更加有信心了,石奉的骁勇没得说,最后虽然没守住紫荆关。但这朱厚照可以理解,毕竟他腹背受敌,而且鞑靼攻势极勐,虽然败了,但是多少年来明军也没杀伤过这么多鞑虏。而且,数据还是其次,作为朝廷之将,只要是战场之上有勇气的,都是好男儿。
他不能理解、接受和容忍的是畏敌不前之人。
“快快宣进来!这场反攻之战,若是没了他,还当真少了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