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文离开皇宫以后,又马不停蹄去了王炳府上,当年他还是大同总兵时,王炳就是兵部尚书。
人死为大,生前的功过是非旁人去说,他就不讲了。
只是在灵前祭拜。
“人生短促,如白驹过隙,到最后不如一句‘我蛮夷也’来得畅快。希望阁老在地下可以安息,向先帝磕头的时候也别忘了说,正德一朝是打废了敌人的。”
次日,张璁也来拜访他。
他带了誊抄的那份告周府三公子状的奏疏,两人相对而坐,张璁微笑等他看完。
周尚文轻易不会被唬住,他眼皮子一抬,“张阁老,这是何意?”
“当然是卖靖虏侯一份人情。侯爷昨日陛见皇上,皇上应当没提吧?”
周尚文仍然不明所以。
张璁继续道:“奏疏,被皇上留中了。”
“皇上圣明之君,绝不会被人轻言迷惑。”
这话说得还是防着他。
张璁也是那种很有个性的人,而且他现在乃是当朝阁老,如果不是皇帝有命,他才不会这么快的就登门,结果这家伙‘不识抬举’。
“侯爷说得对。”他一拱手,马上就起身,“既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侯爷留步。”
而他心里则在想,家里养这么个货色,迟早是个祸害,好话不听,那就没办法了。
周尚文不相信他无所求,但张璁确实转身没有任何要回头的意思,等到人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他来忍不住出声:“张阁老请慢。”
“侯爷还有事?”
“这份奏疏……还是感谢张阁老能告知在下,此番恩情,靖虏侯府铭记于心。”
张璁这时候已没了好脸色,“照侯爷所言,皇上是不会被轻易迷惑的。不过若都是事实呢?自古以来,武将自恃功劳,不以君威为上,终至酿成大错后悔不及。侯爷听不进这番话,在下又何必多言?”
周尚文心中嘀咕一下,起身亲自又将人邀了回来,“阁老请坐。”
这个动作像是文臣武将的现实。
武将常年在外,文臣日日见君,得罪了这种人,万一给你背后递刀子,那可麻烦了。
张璁也没有其他的意思,交个朋友,同时提醒他一下而已。
“京中的事情,在下确实所知甚少。陛下为什么留中,这就更不明白了。刚刚一时有些震惊,没有及时领悟,还请张阁老勿怪。”
张璁道:“靖虏侯为皇上所倚重,建功立业不会止于今日。皇上不是又要议大明边疆形势了么?”
“皇上也与在下说了。”
“因而这个时候要约束亲属、部众,不能恃宠而骄,出这档子事。陛下这一次是留中了,难道次次留中?难道要陛下忍着周府的人作奸犯科来当这个天子?这怎么可能,陛下是何等样人?!”
话到此处,周尚文开始后背流汗。
“是我管教不严!”
其实张璁还有句话没说呢:难道大明朝就一个周尚文会打仗?
不见得吧。
不过天子此次留中,就是要维护周尚文,这份圣意张璁是领悟到的。这种擦屁股的事,确实不适合王鏊、也不适合杨廷和来做。
话到此处,其实也差不多了。
张璁走后,周尚文把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拿着皮条子训斥:
“教过你们多少次!不可在外胡来!你们呢?不仅不听,到最后还将这些事闹到了御前,是不是要我这个当爹的死了,你们才满意?!”
……
……
张璁后来还和朱厚照禀报了详情。
因为比较微妙,朱厚照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治国,有一种事很烦,因为你用的都是有缺点的人,不是满朝的孔子。
也许你正用他,有什么事朕仰赖他呢,但他这个时候犯了错,你说你是杀了以正典刑,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么做,更显陛下圣明。”尤址似乎看出来皇帝一番心思,所以拍上了马屁。
朱厚照则嗤笑一声。
“这世上,再复杂的事,也复杂不过人心。什么时候该用多大的力,是个大学问。”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还有逻辑,生活完全是无序的、随机的,你有时候觉得难以理解,怎么这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而痛苦有时候也来自于此。
“奴婢就知道,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慧眼,皇上一定看得准,看得准了,自然知道用多大的力。”
“嗯。周尚文是个大才,朕要用。这次留中,希望他能有所警醒。犯错没有关系,但不要犯大错,你们也是一样,偶有小错都难以避免,但大事不能糊涂。喔,对了,去问问张璁,他赔偿花了多少银子,说个数,朕给补了吧。”
尤址道:“皇上,这是张阁老的一片心意……”
“快去吧。这不是钱的事。朕也想求一个心中宽慰。”
朱厚照挥挥手,又揉了揉眉心,天天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之后的一个时辰,他一直在暖阁里休息,直到侍从室又递条子,禀告说:“陛下,严嵩求见。”
皇帝的眼皮一下子睁开,人也坐直,“宣!”
严嵩新年三十六岁,考中进士以后,做侍从官、做盐务拍卖所,再到贵州做宣慰司佥事、副使……也算是经历丰富了。
“臣贵州宣慰司同知严嵩,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惟中来了,快起来。”
“谢陛下!”
朱厚照打眼一瞧,“人到中年大部分会胖些,你怎么还清瘦了,想来那个地方环境恶劣,苦了你了。”
可能是严嵩这个名字有魔力,朱厚照自己都会忍不住和他做些寒暄。
严嵩听后心中也是感动,“臣为陛下效命,不敢言辛苦。”
“你上的折子朕都看了。西南土司一事你已说得十分清楚明白,过几日朕会召集群臣畅议边疆地区和偏远地区的形势。到时你也列会,把那里的事讲透了。”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照你这几年所看,你以为朝廷当取何策?”
严嵩直言道:“臣以为要坚定的改土归流,不过却不能急一时一世之功。之所以要坚定,乃是因为土司实为国中之国,他们割据一地、不从朝廷节制,因而改土归流势在必行。之所以又不能操之过急,便是因为偏远之地山高路陡,朝廷若要用兵,颇为不易。又因土地贫瘠,所征赋税不能供其给,所以即便耗费巨大征了下来,也是负担。”
“照你所说,其实那片地方聊胜于无。”
“不,并非如此。”严嵩讲得颇有几分自信,“臣还是觉得朝廷一定要继续加强控制,唐时有吐蕃,宋时有大理,任由他们行止,绝非我朝之善政。”
朱厚照点点头,“当初让你过去还是对的,你这番话有见地。总之也就是一句话,朝廷的话,他们得听啊。”
“不错。陛下可知,洪武年间,朝廷旧制凡老土司亡故,袭替必奉朝命,虽在万里外,皆赴阙受职。但此制仅在中小土司之中实行,大土司却不必,臣颇为奇怪,怎么会放大抓小?”
朱厚照眉头忽然就竖起来了,“因为大土司号令不动!”
严嵩叹息,“至天顺年间,赴阙受职名存实亡,最终寿终正寝,而朝廷威柄渐弛,弘治时,先帝也曾重提土司承袭要赴京袭职,但此要求,未有果行。”
“你和我不必讲这等漂亮话,什么未有果行,是这些人根本没将朝廷放在眼中,哈哈。”朱厚照忽然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来指着,“行啊,我有时候在想,正德应该也有些威名了吧?但是没用,非得试试大明的斤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更不知怎么就深入人心了,有些人一边要说这句话吹牛,一边又不让朕打仗。也不想想若是没有一支精锐明军,这根本就是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