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夕阳已成了红色,肆意漫卷的云彩连通极遥远的远方,那一抹重彩很像是仙人挥笔。
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坐在县城边的小山坡上,下面炊烟袅袅,真是一副让人心醉的田园风光。
“我觉得你这几日有些变了。”九哥看着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的徐敏,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
徐敏却浑不在意,他只是望着远方出神,“九哥,你说,咱们有朝一日一起走出川地好不好?”
夏九哥也没多想,只是应下了,“好。”
“你就这么‘好’了?没甚想说的?”
“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若想出去,我便陪你出去,不过隔一段时间我得回来看望我的双亲,给他们尽孝。”
“还有你那胡家小媳妇儿。”
“事儿还没成呢。”
“放心吧,你爹好坏是正科进士出身,还是田长,他胡家还想怎样?”
三甲的进士虽说没什么发展了,但到底是进士。
“不说我了,说你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徐敏心想,九哥虽然纯善憨厚了些,但心思敏感,像是姑娘一样很会在意细节。不过锦衣卫的事却不能告诉他,这是入行的规矩。
作为新人,还是守好规矩最好,毕竟他连亲爹也隐瞒了。
躺在这绿草如因的山坡上,享受最后的宁静才是最好。
不多会儿,县衙里他的那些个跟班儿跑来了两人,徐敏瞧见他们就明白过来,于是起身拍拍屁股,“好了,回家吧。你爹对你不打不骂,我爹可不一样。”
这是很熟悉的一幕,九哥也未多想。
但徐敏眉宇之间却有几丝阴郁,赵百户适时的来到他的身后。
“怎么样?”
“你这个地头蛇确实有几分本事,哪儿想的那些个损招,还有一帮地痞流氓,折腾得韩春薄那温和的性子都要装不下去了。”
徐敏勾起嘴角,“还有更多欺负人的手段我没使上呢。谁叫他来到此地不知道拜码头?”
这等事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
随便找几个无赖庄稼户,在买卖田地的事上扯出些矛盾出来,那不要太容易。
比如说,你韩春薄买了张三的田,诶,这个张三忽然不见了,跳出个李四,说张三的田是租的!你买的是我的!现在给我还回来!
不还回来咱就打官司!
实际上徐敏可以先将这张三藏起来,叫他找不到人对证,虽说不至于被无赖真的赖掉什么,但是你说你烦不烦、恶心不恶心、难受不难受!
再比如说,你家的田总和别人搭界吧?
今天我进一分,种棵树,明天我进一分,挖你点土,你说你告官啊,好啊,就是知县儿子找你的麻烦。
总而言之,农村老百姓之间各种缺德的办法多的事,稍微整他两下,他就受不了。
实在不行,找个女的,天天宣扬说怀了他孩子!
利己这事不好办,损人不要太容易。
于是乎韩春薄自然会来找他。
赵百户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额,赵百户。”徐敏眼神暧昧的看着他,“这要看你罩不罩得住我。”
“何意?”
“万一这韩春薄来头很大,三两下将我给收拾了,你可不能真让我死于非命啊。”
“鬼灵精,我已报了你的档案了,你已是南镇抚司的人。知道锦衣卫代表着什么吗?”赵百户说起来一脸的骄傲,“天子亲军,皇权特许!”
天子,
皇权!
徐敏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快速跳起来,甚至有几分热血翻涌的感觉,“走!本衙内要去索贿!这事儿没十万两银子过不去!能过去我跟他姓韩!”
……
……
“徐公子,就是要区区十万两银子?”
韩春薄一边倒茶,一边笑意盈盈的说着。
徐敏惊了,“区区?”
“区区。”
“乖乖,你发的什么财?”
“家父是最早跑海船的人,海贸之利,十倍获之。当然这倒不是在下的本事,惭愧惭愧。”
赵百户恭敬站在徐敏的身后,心里说着,还是乡下人,没见识,这下好了,十万两银子人家眼睛都不眨。
“过去不提,当下这事倒是怪我。早知徐公子是要点儿银子,韩某该双手奉上才是,也免得这番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徐公子,韩某与令尊可是交好,令尊难道没与你说过?”
这话暗藏玄机。
赵百户经验丰富,是听得出来的。
如果你说没和你说过,那说明你也就是个小虾米,你爹的正经事不过你这里,份量一下就轻了,给点银子打发了事。
可如果你说和你说过,那他这番话接下来可就得戳你了,要看看找他韩春薄麻烦的究竟是知县,还是知县的儿子。
对于韩春薄来说,是想搞清楚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症结。
某种程度上来说,能花钱解决的事,对他来说不是事。
徐敏瞬间便有些紧张起来,他是有几分聪明,可也很少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迅速应对。
“我爹当然说了!”
徐敏先认下这点。
韩春薄眉宇微动,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徐维明,打得什么主意?
“但是我不相信。”少年人龇牙笑的很肆意。
气氛有一瞬间的暂停。
随后韩春薄忽然笑起来,“徐公子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徐公子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你是我爹的好友。”
“那想必是老父母没说仔细。”
“你这是绕弯弯,我不喜欢。我这人直接的很,你来历不清楚,身份不清楚,甚至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忽然跑到双流县做什么?是,行了很多善事,官府必然是推举你这样的人。可是我就是好奇,你要是有背景,我想知道是谁。”
“这又是为何?”
徐敏很无理的说,“因为假如你没背景,你有多少钱,我都可以抢。”
韩春薄本来在喝茶,听到此话,下垂的眼眉瞬间抬起直视着对面的人。
对他来说对面的少年很奇怪,为什么年纪轻轻,但是却如此镇定。
“如何?”
“不如何,徐公子,可以试试。”韩春薄摆下精美的青色茶杯,起身往回走,“送客。”
“不是,那十万两银子还给吗?”
可惜并没有人回答他。
徐敏嘟囔着,“妈的,说话不算话啊,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其实是想掩饰自己的部分尴尬,与此同时心里迅速想着,没成功之后怎么交代……
出了韩宅,回到县衙。
赵百户果然一张冷脸就要走。
徐敏一把将他拽住,“别啊,进屋细说。”
赵百户道:“你这个地头蛇起不了什么作用,人家直接给你送客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不觉得他轰我走,不是因为生气吗?”徐敏抿了抿嘴唇,“而且赵百户,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你希望他把十万两银子给了我,然后……双方相安无事?”
“什么意思?”
徐敏大概不清楚,自己会比别人脑子转得快一点,赵百户根本听不明白。
“我的赵百户啊,你想一想,他为什么敢轰我走?”
“就你那副模样,是人都咽不下那口气,换谁不轰你走?”
“可是我爹还骂过我更难听的呢,我还不是照样咽下去?!”
赵百户捂脸,“你以为都像你没脸没皮?!”
“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不是咽不咽得下这口气的事,他要是没个后手,咽不下去也得咽!他原本都答应给我十万两银子了,说明他不想生事,不想生事说明他铁定有问题!可他后来咽不下这口气,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我的流氓让他明白,我就不是冲着钱来的!然而一个普通的商人,他再明白这一点,也会与我虚与委蛇,绝不会这样干脆!所以!”
解释得这么清楚了,赵百户总算明白过来,“这么说来,他必定要和背后之人有所联系!”
“正是!我这是立大功!”
“我立即通知各处暗子,这几日里离开韩宅的任何人都不要放过。他这里有险,必定写信求援!”
“那还不快去,说不定送信的人已经出去了!”
哗!
赵百户倏得一下人便不见了。
徐敏则有些精疲力尽的躺倒在床上:还好老子机灵,不然肯定成为当锦衣卫时间最短的那个人了。
这样想着,他将自己获得的锦衣卫牌牌给掏了出来,上有南镇抚司锦衣校尉几个字,做工相当精美,连笔画的一撇一捺都粗细不一,很有书法的美感。
天子亲军,皇权特许。
他在想远在天边的京师里,指挥所有锦衣卫的指挥使一定是威风八面、威势赫赫。
想着想着他便这样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敏只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正在耍威风,耳边皆是刀甲碰撞的声音。
“去这屋看看!”
砰!
有门被一脚踹开!
徐敏猛然惊醒,有人、有刀——有危险?!
“爹!娘!”
哗!他开门往外面冲过去,令他惊讶的是,县衙之内竟然真有身着朝廷兵服的卫所兵。
几个兵见他出现,也不多说,直接就是拿刀过来,“一并押走!”
徐敏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一刻他是害怕了,“等……等等,你们是干嘛?!”
领头的兵头子和他说,“不干嘛,双流知县徐维明暗中操控鱼鳞图册编纂,虚假上报、缺额巨大,依皇命,特来抓人!你是他何人?”
虚假上报!
缺额巨大!
这一刻,徐敏只觉得脑子直接被人打僵住一般,
“我,我是他儿子。官爷,这事,这事可不能乱说啊,我爹他从来都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
“莫废话,先到前院蹲着。看你也是孝顺孩子,我等不也不诓你,鱼鳞图册这事是当今皇上亲自关心,只要是弄虚作假的,发现一个抓一个,所以这只要摊上了,你趁早做好准备。不过这罪名并不祸及家人,看你也是个快成家的了,先配合我等办理公务,事情结束以后你自己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没了爹还有娘,日子还得过下去。”
这本是善良的话,但徐敏半分都没听进去。
他就是被这么半绑着给推了出去,路上还能看到县衙里的其他熟面孔,与此同时他疯狂的在想怎么办?
谁能帮到他?
赵百户、夏九哥……夏言?!
夏言或许还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