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因为排行老二,自小就被灌输‘不要多想’的观念,而且越长大越是没有多余的想法。加之他天生性子相对平缓,平时更是一句话都不讲的那种,所以才更能想得通‘不争’的道理。
而且与载也不一样的是,他和载的关系更亲,非分之想就更少。
载则不必说了,他是皇长子,就算他自己没什么想法,也会有一大帮大臣去吹他的耳风。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
“朕安。”朱厚照本来在看奏本,转头瞥了他一眼,“过来说话。”
“是。”
“尤址,将那个点心拿来,赐给老二。”
“谢父皇。”
朱厚照还是更喜欢小时候和他们的相处方式,现在虽然长大了,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就是给小朋友一些玩的、吃的,
实际上他们父子感情好得很,只不过他注重国事,所以在谈正事的时候,孩子们都不敢敷衍。
朱厚照放下奏疏,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对载说:“老二,上次没有细问,你这一趟到西北督送粮草,有何感想?”
载本想放下手里的点心,但天子一个示意叫他继续吃,于是便嚼了几口,“父皇仁厚之君,励精图治几十年,将无偿徭役,改为有偿徭役,这实际上也是轻徭薄赋的内涵之一,这自然是一项大大的善政,不过儿臣却觉得有一处隐患。”
“喔?”朱厚照心中来了兴趣,“那你倒说说看。”
“儿臣觉得,这样大大提升了朝廷的用兵成本,不利于大军集结。如果遇上敌人以二十万兵马大举来犯,只打一场仗,国库便会入不敷出。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若是一直是无偿徭役,征用便也征用了。如今是有偿徭役,真的需要的时候,要么朝廷仍维持有偿徭役,则国力必定耗损严重,若是改为无偿徭役,更容易引得百姓生怨。”
虽然说得有些残忍,但不失其中道理。
实际上,这后来和大清发兵只有两三万是有一定关联的。
不像明永乐时,一下子可以调动五十万大军,虽说其中是有民夫,但战兵肯定是比清朝时的规模要大。
“不错,你还是有些见解的。不过呢,这世上绝没有十完十美的策略、制度,有的只是因时而变,因势而动。朕的治下,朝廷有那么多的财力,自然就是要让利于民、藏富于民。千百年来,英雄人物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又有几个盛世呢?能让老百姓过上几十年好日子,朕此生足矣。至于后嗣之君,不管朕怎么做,他都会有他的问题,至于有没有他的办法,那个时候朕已长眠于地下,自然是管不了的。”
载连忙说:“父皇春秋鼎盛,是万万岁,儿臣还想伺候父皇万万年呢。”
“不行啊,前一代人老是不让路,会出问题的。”
载听得这句话心中一揪,原来父皇会有这种想法么?
“好了,不提这些,朕这次召你进宫,是有要事交给你。”朱厚照回过身去,从御案上拿出一个奏本,“昨日,四川巡抚姚玉林转呈了成都知府苗子恕的一封奏疏,说成都府双流县田长夏言为官无德、鱼肉百姓,田长衙门更是有钱入、无钱走,引得民怨沸腾,所以便依律将其拿下,交有司议罪。”
田长因为是皇帝亲自设立,所以官员要动这些人,一般是要给皇帝一个说法。否则,免个八品小官绝不至于闹到中央。
载接过奏本,从上面往下看,“这……父皇,但不知有何问题?”
“单独看是没问题,但这个说法与宫里的人和朕禀报的大相径庭。”
“什么?竟有人胆敢欺君?”
“此事原本遣个内官去核实清楚也就罢了,不过那四川巡抚毕竟是张璁的人,那些下面的人有了倚仗,胆子有多大你也是知道的。”
载明白,皇帝是暗示官银走私案。
“所以得派遣你这个皇子出马,但你大哥也不合适,他刚刚弹劾了张璁,现在让他去查他的人,总是难免失之事实,而有夸大。你的话,一向稳重,所以这差事就交给你吧,你可有信心胜任?”
这事情倒不复杂,一说就很清楚了。
不过载却是咬了咬嘴唇,表情有些为难的跪了下来,“父皇吩咐儿臣,儿臣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当去得。不过此事儿臣却不敢接。”
朱厚照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为何不敢接?”
“父皇也说了,大哥刚刚弹劾过张璁张首辅,若是大哥此时嘱咐我借机撕扯、扩大事态,我不听,便是不顾兄弟之义,可我若是听了,便是对父皇不忠,如此两难之事,实在叫儿臣不知如何抉择,因而不敢接。儿臣恳请父皇另择贤明!”
朱厚照搞不清楚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果是真心自然是好,说明他并没有完全的受他的大哥影响,还把他这个当爹的摆在第一位。
如果是假意……那也不错,说明这小子懂得厚黑。
“这你不必过多忧虑。四川的事是不明朗,朕想搞清楚罢了。载真的对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和张璁相关的,你告知他即可,和张璁不相关的,你到时就规劝规劝他,这又怎么会是不义?总之你记得,朕要一个实情。”
载看推脱不过,只得应了下来,“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还有,这事涉及到田长制。正德二十年各地都要呈报今年的鱼鳞图册,你既然去了四川就顺便将其他的府、州、县都仔细核查一番,然后具折来奏。
朕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想必你也是完全清楚的,所以遇到该你决断的时候,你不可瞻前顾后。记得,你是朕的儿子,大明的皇子,首先是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其次要明白你维护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只要你把握准这两点,就是将四川巡抚砍了,朕也给你做主!”
载砰砰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儿臣定不叫父皇失望!”
“还有其他事么?”
“儿臣此番又是远行,所以想在临走之前入宫看望一下娘和奶奶。”
“准了。”
“是,那儿臣告退。”
载起身,先后退两步,之后转身踏出宫殿。
朱厚照看着这个二儿子的背影略微失神,载话很少,所以哪怕是他这个父亲也常常搞不明白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他们开始办差,大概也只能从这些具体的事情上看看了。
四川的事,其实是有些令人恼火的。
因为恰巧这是夏言,他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气,所以一下子便能看得出其中的问题,然而更多的是那些他不认识的官员,可想而知,里面会有多少问题。
他的信息只能从这些奏疏上来,可如果上奏疏的人都开始骗他,那长此以往还得了?
这还和官银走私不一样,走私的钱,他是一定会压着张璁去追回来的,而且还要再抓上一两个人。
更主要的是,这些人贪钱,他心里是有预期的,可四川的大小官员联合起来向他撒谎,这件事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朱厚照是越想越气,真的查清楚是个什么情况,非要来一次杀鸡儆猴不可!
“何廷仁、关延卿、徐阶,你们三个给朕过来!”
这是侍从室的三人。
何廷仁呢,是成化十九年生,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此人没什么家世,不过就是正德十二年的一个二甲进士,后来外放为官三年。
正德十五年,朱厚照在和王守仁的来往信件中抱怨说‘上天最近没有给我大明降下大才’,其实就是瞎侃侃,目的就是要他在江南找找有什么人可以推荐能用的。
然后王守仁举贤不避亲,推荐了自己的弟子何廷仁。
朱厚照觉着,像王华、王守仁这父子俩都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的名声的,举贤不避亲说起来是容易,但是你举荐不当,那别人可就不认为你是举贤不避亲了。
所以说王守仁能在压力之下给他推荐这个人,朱厚照自然觉得不简单。
于是一纸调令,直接入侍从室。
至于关延卿,那是他初次南巡时发现的一个县令,这个县令便是说出那句重儒学、轻奇技的离经叛道之人。
后来调任他当杭州知府,诶,你还真别说,脑子里没有条条框框,比较尊重科学和客观事实的,他在杭州还真是干得可以,所以后来也提拔到身边进行培养。
朱厚照对此人有更大的期望,因为他还有一个何廷仁所没有的优势,就是年轻。至正德二十年,他也不过刚满三十岁而已。
至于徐阶,这不必多说。
他在正德十八年进士及第,历史留名的人物,才智、能力肯定是上上之选,更遑论他还和严嵩斗法几十年。
虽说也有些污点,不过他连王琼这等人照样都用,自然也不怕他。
“臣参见陛下。”
朱厚照大手一挥,“你们都是记忆力很出众的进士出身,朕交办给你们一样差事,最近各地的鱼鳞图册都要上交了,你们三人分工,从每个省份当中随机抽出一部分,对比他们之前的数据、每年所缴纳的赋税,还有把该处官员所上报的奏疏都拿出来对一对。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之处!”
既然四川巡抚都敢骗他,那他当然不相信大明朝已经真正的海清河晏了。
“若是有的,如实上奏!”
天子平时说话还是和气的多,不过真的要发狠的时候,那肯定也是不一样。
三人自是明白这事需要谨慎对待了。
他们却不知,四川已经在酝酿一场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