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系列的问题中,更为关键的显然是姜雍说的第二点,也就是铸币权的出让。
实际上,因为古代中国商业的被抑制,作为商业社会的配套制度之一――货币,一直都是比较混乱的。
一方面,中央政府从未对货币进行真正的统一,这里主要指币值、成色、样式等等。
另外一方面,社会的运行确实又需要一种货币,以此来进行交易,满足日常生活所需。
这就导致铜钱与白银虽然能够流通全国,但民间制作的私钱太多。
15到16世纪,甚至可以称为私钱时代。
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绝对不是随便铸造一种新的货币就能够解决的。
因为要说统一货币,老祖宗朱元璋就已经干过了。
他强制发行了大明宝钞,可在实际应用中,大明宝钞在洪武年间就已经贬值10倍以上,到了永乐年间大量发行已经贬值几十倍,到正统元年,大明宝钞贬值了一千倍以上。
如果朝廷一定要规定使用金银交易违法,那民间就会自发诞生出另外一种货币。
再往深了追溯,君权制之下,如果政府拥有了铸币权,那么就相当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相当于开动印钞机就能获得财富,
这样方便的敛财手段,即使到了现代,君权制度完全消失的情况下,人类,这个自诩聪明的物种忍住了吗?
所以铸币权到了手中,一定要进行某种约束。
否则就是春药,吃一口爽一下,然后等待死神召唤。
而约束,恰恰是最难的部分。
某种程度上来说,金融、货币,这些东西在西方社会变得完善是必然事件,
因为这些配套政策的背后一定是法治制度。
相当于你规定了一个‘东西’具有价值,你提供这个东西,我接受了,但是你不能和我玩赖,至少不能随意玩赖。
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力量命令官府,但我要知道官府底线在哪里,我不能确定你能干什么,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你不能干什么。
甚至于商业发达的背后也一定是法治,因为商人交往,相互之间根本不认识,天南海北的,我凭什么把钱交给一个陌生人?
这就需要一套共同的法律约束。
这个过程不会一下子变得完满,但总是震荡前行,出现一个人钻了法律漏洞骗取钱财,吸取了教训之后再把这个漏洞补上,这并没有问题,商业社会就是这样发展的。
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能没有法律。
可这个问题在中国就很难,
君权神授之下,法律就是个屁。
就算颁布了什么大明律、大清律,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实际上还不是皇帝一句话?下面的官员也没有人把法律当回事。
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在处理司法案件时也有极大的自由权。
从反面来说,资产阶级革命之所以把国王砍了头,根本上就是国王的权力凌驾法律,总是侵犯资产阶级的利益,由此才诞生了那句流行了很多年的话――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其实也是商业、货币能够正常运转的前提。
当然了,人类社会一直在变革过程中,这句话对不对也他娘的成问题了。
朱厚照用心良苦,不断的给这帮人普及‘经济规律’四个字,就是想告诉他们,金融货币问题的重要性。
但光告诉还没用。
还是需要一定的约束。
姜雍的话大概是有些惊到了他们,继王琼之后,张璁也表示赞同,“若真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微臣也以为应当想办法,由朝廷控制白银的数量。”
“不错。”顾人仪点头,“是不是可以由朝廷统一公布一种钱币,这种钱币的多与少就在朝廷手中,外人不能插手。”
朱厚照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呢,“当年的大明宝钞不就是如此么?可后来也很快被民间弃用。若是咱们现在发行新钱,老百姓不认,只当是另一种钞,这要怎么办?”
众人都不好讲话。
大明宝钞是朱元璋发行的,宝钞的贬值是由于滥发,这个原因他们还是能想得明白的,当年永乐皇帝就没少发,可这些都是这二老做的,你叫后世人怎么说?
朱厚照可以随意一些,他们却不能。
大明宝钞也真是个令人无语的东西,这是朝廷发的钱啊。
可是却有很多根本讲不通的规定。
比如朝廷规定,金银可以兑换宝钞,但是你手里的宝钞却不能够换回金银。
朝廷用宝钞给官员发俸禄,给士兵发军饷,但是老百姓给朝廷交税,却不能够用宝钞抵钱,或者只给你少量的比例。
这是干什么?
自己发的钱,自己不承认?
实际上,明朝初年因为铜钱铸造的成本太高,发行纸币本来是个不错的办法,也在一段时间起了作用,
但到了洪武八年,
老百姓就发现不对劲了,与此同时朝廷则发现他们尝到了甜头。
所以明朝整体上的货币,
是一开始用宝钞,并宣布其他货币非法。
到了正统年间,宝钞实在搞不下去了,又不得不放开了铜钱和金银。
这个时期铜钱是主流,白银是辅助货币。
嘉靖以后,尤其张居正规定用白银纳税以后,白银就成为主流,铜钱成为辅助。
这个过程就是一直讲的货币白银化。
从世界历史来说,白银作为货币也没有风光太久,很快就因为银矿太多,白银不再稀缺,导致银价大降,所以促使西方各国纷纷进入金本位制。
当然,这是两三百年后的事了。
在16世纪的现在,白银时代刚刚登场。
在这个时期,日本因为手握丰富的银矿,所以在货币制度上应对的较为成功,而大明恰好相反,在卷入全球贸易体系的同时,也失去了对自己所用的货币的主导能力。
所以这个时期,不管是从国内、还是从国外来说,货币改革都最为恰当。
臣子们想不出办法,朱厚照便也不同他们客气了,直接把自己思考了许久的想法全部倒了出来,“这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逻辑顺序,要想取得百信对朝廷发行的钱币的信任,就要订立严格的律法,使得他们手中的钱币可以随时换回白银。
具体的做法是这样,大明要成立一个专门用于货币发行和管理的中央银行。
但是即便是中央银行,也不能无限量的印发制钱,这个约束就是让发行的制钱数量锚定中央银行本身的自有资金。”
朱厚照尽量说得慢,以便他们可以理解,同时还不时停顿,“比如中央银行发行了十万两银子的钱币,那么当老百姓拿着钱币进行兑换时,银行要拿得出这部分银子。”
这与当时朱元璋的规定完全相反。
顾人仪立马皱起了眉头,“若是新钱和白银可以自由兑换,那么又有哪个百姓愿意用新钱?”
“可以兑换,不代表可以交易。换句话说朝廷的税收以新钱来收,朝廷发俸以新钱来发,在大明境内的商品交易必须使用大明中央银行发行的新钱。”
“若是这样,所承诺的可以随时兑换,便不能取信于人了。”
是这样的,你一方面说我不能用,一方面又说没事,你可以自由兑换,感觉多此一举,说到底就是迫使我放弃使用白银。
朱厚照语气偏强硬,“朝廷做事,软硬兼顾,太软了,也做不成事。”
贵金属以外的货币,其法律地位本来就是国家强权赋予的。
严嵩是外务官,他思量着说,“这样说起来,对内是没有问题。那么对外呢?新钱和白银可以自由兑换,白银的价值仍然被承认,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他们仍然可以在海外带回白银,
只要回来再兑换成新钱。那还是天量的白银涌入大明,这与现在有何不同?”
朱厚照一愣,差点给他绕进去,“发行新钱,不是不承认白银的价值,更不是阻止白银流入。
至于你说的这个问题,涉及到中央银行到底要发多少新钱。
一个大致的处置原则,是基于白银输入的数量,然后发行新钱币。简单的说,输入进大明100两银子,那么中央银行就发行价值100两银子的新钱。”
严嵩应该还是没懂,“陛下,这……这还是一样么,随着白银流入的增多,新钱也会越发越多。”
“那会带来什么?”朱厚照反问。
“新钱币值降低。”
“那银价呢?”
“银价自然也降低。”
“那一个大明商人再卖出商品的时候,是不是会向他的买方要更多的价?甚至,白银也会被这些人嫌弃,这个时候就会开口要黄金。”
“如此一来不是给做生意增加难度么?若是对方不愿意给又当如何?”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这特么要怎么解释呢?
其实循环到那个程度的时候,大明生产力理论上是会提升很多,大明的很多制成品就是别国所没有的,技术进步也会带来军事武器的强大,所以理论上明军也会非常强大。
这种情况,我拿着好东西和你交易,你却不愿意给黄金?
这哪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胆子不愿意的问题。
“嗯,这样说吧……回过头来问你们另外一个问题,大明掌握那么多的财富,要将这些财富拿来干什么呢?不必说得很复杂,四个字而已,强国、富民。富民不必多提,强国的前提是要强军。
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强军也是必须要做的事。因而这些得来的财富要花在武器革新、花在士兵军饷、花在军事院校建设、花在粮草保障、花在船舰建造、花在军港建设之上。到那个时候,许多问题都好解决。甚至……”
朱厚照顿了顿,“我可以要求他用大明的新钱与我交易。”
姜雍听懵了,“陛下,大明对外贸易一直是卖多买少,西洋、南洋几乎不能卖给我们什么,他们从哪里获得大明新钱?”
对此,皇帝挑眉不在意的说,“那是他们的问题。”
《明史》记载:彼自当头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