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当年景在京还是侍从室的时候,尚且是一后辈。皇上观他敏捷干练,任事勤勉,因而屡屡委以重任。九年过去,他摇身一变成了博望侯,再回来时,不知暂时蛰伏,偏要在这件事上和大皇子,和张阁老争个对错。”
载回来以后,他这个郡王府反而比载的亲王府要更加热闹。
以姜雍、蒋冕为首,一众官员到底还是认他的这个身份。
载也在一旁听着,
不过上次弹劾张璁、再加这次皇帝先封老二为亲王,却把老大忘了。
种种因素之下,他们两个现在有些许尴尬。
至于姜雍说的这个事情,便是博望侯景逢人就开始炫耀他在外的见闻,人们越是以‘地圆之说’来笑他,他越是要在这里和人争论个高下。
你来我往之下,现在从文武百官到皇亲国戚,从侍到外臣,哪个不把这事拿出来当成笑谈?
其实若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哪一方嘴上沾些便宜都无所谓。
不想景‘变本加厉’,开始攻击笑他的人,说他们不能体会皇上派使远行的圣意,只知坐井观天。
这就变了味道了。
也才惹得像姜雍这样的人对他心生不满。
但人狂,也有狂的道理。
一般人还真不敢说道他说道得太狠,万一言语不慎,变成妄议皇上所定的国策,那就事儿大了。
载守着大皇子的身份,这点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他摆手说:“算啦,他要如此,随他去了,与我等亦没有太多相干。”
蒋冕又说:“就依大殿下所言。不过地圆说尽管荒诞,但景所带回来的《万国图志》却是不假。臣原以为大明疆域万里,物产丰饶,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陆地,还有像佛郎机一般称霸西洋的国家。
而皇上又一心积极向外,如今大明的兵锋都到了石塘港。加之极西之地,佛郎机之国等到处掳掠占地……不少人看着眼热……”
载听了以后神情有些怔怔,似乎略微也有些抗拒。
地圆说虽然离谱,但世界之外有那么多的国家、土地,这总不是假的。
如果说大明以前是纯粹的农业国,那便也算了,但正德二十年的大明,依赖海贸、依赖产业,这就会反过来影响更多人的想法。
尤其是朝堂之上的勋贵,他们的身家都和大明南洋贸易公司有关。
一味的偏向于内,会导致他们失去这部分人的支持,更加会让偏离皇帝的心思。
他考虑的是这一点。
只有清流文臣向来比较偏好不要动辄就大动兵戈。
载也没笨到那种程度,他一看蒋冕这样讲,马上就预知到他接下来的话,
“……古语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我大明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大行掳掠之事也违背天道人伦,臣等……也是担心,若是大取不义之财,不仅有损圣德,而且也会让大明深陷战事漩涡,在远离中土数千里的地方,处处竖敌……”
“蒋侍郎。”载把他的话打断了,“如今我大明上上下下都在睁眼看世界,究竟如何自处,想来父皇会深思熟虑。至于这佛郎机人,他们四处掠夺,便如原来的鞑靼人一样,咱们说的礼仪,他们都听不懂,又有何用?”
“睁眼看世界……”姜雍呢喃着这一句时兴的话,“敬之,我倒是觉得大殿下说得有些道理。最多十年前,我们这些人还以为中原之外尽是蛮荒之地,可现如今你也看到了,石塘港外是沃野千里。
而且据景所说,除了咱们这里,在更远的、麦哲伦到达的那片陆地同样富饶。现在咱们拱手让于佛郎机这种野蛮之辈,不就是相当于眼睁睁看着原先的鞑靼、瓦剌日渐壮大?若是有一天他也来掠夺大明,那要如何?”
载想着,姜雍到底还有些新式思维,眼光也更远,现在什么都不管还是没问题的,万一以后这些野蛮人都壮大起来,那才是麻烦大了。
“老二,你怎么想?”
载忽然被叫到,猛然抬头,下意识的说:“臣弟以为,应该取其中。大肆兴兵,穷兵黩武,难以长久,但冷眼旁观,任由敌人壮大,则不免鼠目寸光。这个世上,有第一个石塘港,就有第二个,大明可依此在海上跳跃前进。如此一来,若是进,则步步为营,若是退,再层层设防。而中原腹地,自此可不动如山。”
载眼神闪跳了一下。
他这个二弟,真是很有眼光的人。
这番话,他自己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一时间他的心里也有些复杂。
而姜雍也不禁赞叹起来,“二殿下此言,不失进取之心,也不冒进。大殿下,臣觉得这应该符合皇上的心思。否则皇上也不会派三殿下到石塘港去。”
载聪明的,他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其实他们这票人天天聚集在大皇子的身边,名义上是辅佐、教导,实际就是要针对当前的朝堂之事形成一些‘成果’,好让大皇子到皇帝面前表现,
这样也好早日劝了皇上立储,把名分给定下来。
载则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等着要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声音,“大殿下,皇上行宫里递了一道口谕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载叫了一声,“进来说。”
“是。”说着,一个身穿青色马面裙的人走了进来,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启禀大殿下。博望侯为了地圆说与人当街起了争执。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也传了口谕出来。”
载身体微微前倾,“怎么说?”
“皇上说,麦哲伦之人为真,麦哲伦之事为实,他相信大地是圆的。后来,还将景给宣进宫中,面授机宜。”
啊?
众人面面相觑。
姜雍不忿道:“这个景,还真是独得圣宠,连皇上都为他撑腰。”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要找二殿下,说皇帝急着见他。
于是载不敢耽搁,脱身以后,大呼轻松。
留下的姜雍则对载道:“皇上此番召见二殿下,想必是为了铸币厂一事。”
“铸币厂?”
这个铸币厂关乎到天子正在推动的货币改革,而铸币厂厂长的人选,已有声音传出来,说皇帝嘱意皇次子裕亲王。
这其实也是正常。
皇子成年,朝务繁多,皇上必然会逐渐加大对他们的使用。
只不过载又是四川、又是亲王、如今又得差使,一时间风头很盛。
这不免让还是郡王的载感到着急。
尤其再想想老三,那都提兵开疆拓土了。
急得他直接就讲了,“铸币厂的差使叫老二领了就领了。本来我们兄弟几个也都要给父皇分忧,但我却没什么差事,两位,你们可得快些给出出主意。”
姜雍捋了捋胡须,“大殿下不必着急,您不是没差使,您是刚办了鱼鳞图册的差使才回来。皇上爱子,说什么也会让你歇息个几天。”
“话虽如此,也是要谋划谋划才行。”
蒋冕点头,“皇上现在所关心的大事,不外乎那么几样,一是吕宋和新疆的军务,吕宋不提,新疆有杨一清,而且新疆并未大打,大殿下去了也难有表现。二是货币改革,这个顾阁老掌控全局,二殿下即将新任铸币厂厂长,也不适合大殿下。再有么,就是博望侯这场风波……”
载眼睛一下子睁大,“总不是叫我去支持那心高气傲的景,说什么大地是圆的吧?”
姜雍抿着嘴,“皇上都支持了,大殿下为何不能支持?”
“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功劳,最多就是附和一句罢了。”
“不是,不是。”姜雍摆摆手,“敬之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皇上行事,从来都是洞见万里,如今忽然这样支持景,难道仅仅是为了帮他赢了这场‘斗嘴?’,不,皇上是希望我大明有更多的人能了解世界,而了解的更多,则是为了应对不测之事。如何应对呢?”
载顺着问:“如何应对?”
蒋冕提醒,“刚刚二殿下已经说了呀。”
喔,对对对,
载恍然大悟。
就是以一个一个‘石塘港’为跳板,如此一来,进退自如,而且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
这怎么能不是皇帝的心思呢?
“这么说来,我该在博望侯的这场风波之上再添一把火。”载渐渐明悟过来,
另外两个人也是。
大地圆不圆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根据景提供的这些东西,来引导大明的一些变化――这个变化是要落在皇帝的心上的。
姜雍又笑着说:“三殿下此番若是顺利,那么他的功劳最多就是一个石塘港,可大殿下不一样,大殿下提出的是十个、百个石塘港,岂不更加高明?”
这句话是一下子说进载的心里,挠得他心痒痒。
“幸得两位先生教我。那我这就像父皇进言?”
姜雍劝道:“不可。大殿下应该去博望侯那里把地球仪要过来,依据实际,提出我大明行之有效的对外战略!”
虽然表达的词汇不一样,但实际上他们在讨论的就是殖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