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时,树叶枯黄,千里萧瑟,从南向北的直道上,有一大型车队缓缓向前。
最前方是举旗昂首的士兵方阵,他们骑高头大马,穿锦衣彩服,寻常人只看一眼便不敢靠近。
后方则是一辆接一辆的马车。
马车分大小,而大小自然和地位相关。
马车群后方是几十辆装运货物的板车,最后还有守卫军队压阵。
皇帝的车辆在前半部分,也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两京之间的路程大约有2000里,因为不算大部队行军,这种大约每天30-40里路,30里又叫一舍,退避三舍的舍就是个距离单位。但小部队骑马就快了,再加上可以多走一会儿,每天也能行进约100里路。
所以朱厚照这段旅程大约要走20余天,对他来说是有些折磨,但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正常的。
为此,他带了不少书籍在路上阅读,看累了,就略作休息看看窗外的风景。
他现在唯一有些挂念的就是韩十二郎在西北的战事,
日本方面七月份已经传回战报,而且是由朝鲜人带回来的。因为英国公派回来的报捷船只在海上失去了消息,这才导致消息滞后,甚至让朱厚照有些着急。
这个年头行舟海上,意外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没有现代的气象技术,不能预知风暴成型的时间和地点。
这些人员的确是大胜之后的一些不幸,朱厚照能做的就是按照标准抚恤到位。
只希望日本的胜利可以告慰战士们,
对于日本的处置,朱厚照定下的国策则更加残暴,就是奴隶化。
现代人总是宣扬着什么人性的光辉,实际上人类进入工业化时代依靠得就是压迫。
工业化,也就是大机器生产,这种生产方式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
第一,是无穷大的市场。简单的说,是个人都得需要这件商品才行,那么就是与每个人密切相关的衣食住行。食物不行,因为它没办法长期保存不变质。住与行都没办法很好的市场化,有些人他不‘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第二,就是要天量的原材料供应。
因为大机器生产的效率陡然提高,就使得原料需求大幅提高,巧妇也得有米下锅才行啊。
而棉纺织业完美契合了这两点。
棉花可以大规模推广种植,衣服也是人人都需要的产品。
这种大规模的种植、采摘、简单制作就需要大量人力――奴隶就是最经济的选择。
后来的种植园经济就是这么来的。
大明的人力资源倒是不缺,不过有更便宜的奴隶那么为啥不用呢?
正因为使用奴隶,通过压迫这些人,使得超额利润不断聚集,于是富国越富,穷国越穷。
这与道德无关,你不用奴隶,人家用,那么你的产品就没有价格竞争力,最后就是整个产业没了,到最后沦落为穷国,使得本国国民遭受苦难。
而放眼周边,对于朱厚照来说最好选择的奴隶来源就是日本。
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的余地,
朝廷已经给几家较大的企业颁发了特别许可证,允许他们从事这方面的贸易,就是运人贩卖,然后获取利益。
只要运到几个主要的棉花种植区,想必庄园主们是会算账的,到底是雇一个正经的本国老百姓划算,还是买一个奴隶来干划算。
当然了,
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冲击本国老百姓的就业机会,说不定他们到时候会呐喊:日本人偷走了我们的就业!
但这都是小事,与获得的收益相比,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要国家高速发展,到处都会需要人的。
相反,国家停下来,产业衰败了,那最后就是大家一起完蛋。
至于西北方向的战事……
朱厚照说不上来感觉,他相信会赢,不过后续的治理问题才更加令他头疼。
而除了正在进行的西征,更需要他赶快决策的大事其实是储君问题。
实际上因为他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犹疑不定,已经造成了朝堂上的某种混乱。
甚至他都有些羡慕当年的朱元璋,朱标就是长子,能力也出众,没什么好犹豫的。
可他那个长子……
便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想起来都摇头,万一让他继位,自己这几十年的成果能保住几成?
“唉。”
在路上他想起来,都会有些叹气。
他甚至有想过,要么自己写一本秘密的书籍,把未来的事件都记录进去,只等死的时候传给嗣君……
“皇上,到地方了。”
这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厚照应了一声,随后起身下车,弯头出来的时候看了看西方的晚霞,随后问道:“今天在哪里歇息?”
“回皇上,今天在沧州落脚。”
“好。”皇帝搓着手,吩咐说:“有人有事的让他们用完饭来,无事的都各自歇着吧,赶一天路也挺累的。”
“是。”
“载呢?叫过来。”
十四岁的五皇子已经有一番小大人的模样了,他身形修长,模样么虽不如老二那么帅,但也具有几分英气,少年皇子的气质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朱厚照今天进了几只河虾,这算是不油腻的肉类,对他来说还不错。
饭后,他会指导载读书,
但今天这个小家伙不是很老实,读了一会儿《资治通鉴》,他思绪一下子跳跃到别的地方,问道:“父皇,儿臣听说北方苦寒,人畜皆不宜生存,您为何要叮嘱三哥和四哥在蒙古部盟会议时明确那些严寒苦地的归属?”
朱厚照今晚落脚在沧州县城内的一个精致小院。
他这一路是下旨严令各地知府以上官员不得前来迎驾,只有父母官需要来协调一些具体事项,毕竟那么多的人呢。
但知县他是个别见,大部分不见,基本都打发下面官员去料理了。
所以才有他现在吹着晚风,带着儿子的这种闲情逸致。
他手持扇子,悠闲自得,说:“这个问题许多人都问过,我不是回答了么?”
“可父皇明明不是好大喜功之君。”小孩子到底还是敏感些。
朱厚照就是用领土狂热何种说法来解释的。
“你才多大,就说起爹来了。你说说我为什么不好大喜功?”
“因为假若父皇需要土地,那么整个南洋都挡不住大明的海军,又何必费尽功夫还与他们签订《明约》?”
朱厚照点点头,“你这么解释,倒是算一条过得去的理由。”
载合上手中的书,眼中开始有一种求知欲,“所以,孩儿能知道爹心中真正的原因么?”
朱厚照偏着眼神静静看了他一眼,说:“因为那些土地有用。”
载一愣,“爹,恕孩儿冒犯。那等不毛之地,能有何用?”
“你有关注过科学院正在研制的蒸汽轮车吗?一旦成功,那么这种蒸汽动力就会在几十年间迅速取代人力和畜力,现在你回答我,这种蒸汽动力怎么获得?”
“焚烧燃料。”载怔怔的答了句。
“具体来说就是烧煤,哪里有煤呢?你不知,我不知,但理论上来说占领的土地越多,拥有的煤也就会越多。至于南洋也不是不占,只是掌控几个关键节点,用一种更低成本的方式去占。现在你明白了么?”
载才十四岁,大抵是不会完全明白的。
但这个理由的表层意思并不难理解,“原来这才是父皇的理由!”
小男孩从小天生的会崇拜和依赖自己的父亲,假若他真的表现出了一点东西,像朱厚照现在这样,那么这种崇拜会更加彻底。
“父皇果然眼光长远,便是顾先生、王先生也都十分佩服。”
“唬不住你这个十四岁的娃娃,朕还怎么治国?”
“不,父皇说的很有道理,若是我们拥有全部的煤,那别的国家都会有求于我们。”
朱厚照大汗,“全部也有些极端了,不太可能。”
“那便八成。”
朱厚照:……
“你继续念书吧。”
“父皇,孩儿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太阳为什么到了晚上的时候会偏红色?为什么中午的时候不红?”
额,看来他也是看到了今天的晚霞。
这个问题么,朱厚照解释起来就要有些吃力了,甚至会带一部分瞎几把说的成分,但无所谓,这个时候的人不懂。
这段从北京到南京的路程,带孩子读书成了他旅途中为数不多还算有些乐趣的事情。
载想象力丰富,年纪小,思绪跳跃快,可以说是什么问题都问,包括数学、物理,甚至天文地理等,哪怕是海战他都提出过疑问。
朱厚照呢,反正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
这样才觉得时间过得快些。
……
……
二十二日以后,他抵达南京城,并进入南京的皇宫。
因为这里是明孝陵的所在地,他这个皇帝又不常来,所以每次来,都有大臣提出要到孝陵祭奠,朱厚照觉得给朱元璋上香那也是应该的,所以基本都同意了。
在紫金山,应天巡抚王守仁全程陪同,不敢有一丝怠慢。
只可惜在秋季,山上树木都枯了,没那么漂亮的景色。
倒是站在山上看着山下的南京城全貌别有一番感觉,皇帝登高远眺,对着王守仁说:“路上,有几人提起,说要还都南京,这件事爱卿怎么看?”
他们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侍卫,至于这半山腰的亭子里,则只有他们两位了,皇帝宠爱王守仁,所以经常给他独奏的机会。
“微臣以为,没有必行的理由。也不是眼下的要事。”
“那么爱卿以为眼下的要事是什么?”朱厚照坐下,单手挂在石桌之上。
王守仁身穿圆领红袍官服,气质飘然,有名臣之风,他拱手说:“储位悬空,乃国之大事也。”
这句话,不意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厚照低下脑袋,“那么爱卿以为,朕立哪位皇子最好?”
“皇长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可为储君。”
“二皇子呢?”
王守仁不卑不亢,不急不徐,说:“皇次子醇厚仁德,待人以诚,可为一代贤王。”
“三皇子?”
“三皇子果敢勇猛,忠勇俱佳,可为一代贤王。”
老四、老五朱厚照就不问了,他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没必要考他的成语。
反正只有两人,又是面对他,朱厚照直接说了,“朕不想立老大,老大才能不显,以他为君,朕百年以后会不瞑目的。”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王守仁跪了下来,语气略重了些。
“你起来吧,咱们论论。不瞒你说,朕这一路上其他事倒是没有,就这个心思一直藏在心里,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是!”王守仁起身后,端着手臂,继续进言,“皇上,恕臣斗胆直言,皇上若是不喜欢皇长子,那便立了旁人就是,为何又难以下定决心呢?”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至于这么戳自己痛处么,“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夺位,而后立太子李承乾,却又宠爱魏王李泰,致使他们为了夺嫡相争不断,最后逼得皇子已然是有效仿唐太宗玄武门之举的倾向。虽然他最终避免了这些危机,但选择李治也由此埋下祸根,致使三百年大唐皇室相争不断,杀得是血流成河,令人唏嘘不已。”
唐朝这一段尤其的血腥,从李世民开始就不是个正常继位,后面也根本没几个正常的,这也导致了诸多恶果,比如唐玄宗一天就杀了三个儿子,武则天杀子杀女!反正就是杀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当皇帝!
与老朱家相比,老李家确实不存在‘宗藩俸禄’的问题。
王守仁轻轻的说:“皇上熟读史书,又见微知著,那又有何犹豫之处呢?
当年太宗皇帝也曾喜爱汉王,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最终选择了立下长子,即便如此,还是召来了汉王反叛一事,幸得太宗皇帝早有防范,未曾酿成大祸。可即便如此,岂不闻正德十一年,宁逆造反之事?
若是皇上今日不行立嫡立长之制,微臣敢说,祸事,未尽矣。”
正常人都不敢与天子这样讲话。
朱厚照养成了高高在上的习惯,差点都要发火了,但一瞬间又想王守仁说的没错。
于是强压不满,质问道:“可行了立嫡立长,国家就能长治久安吗?你说说哪里有百代的君王?”
“那皇上想立什么?”
“自然是立贤。”
王守仁淡淡的回复,“怎样算贤呢?汉武帝雄才大略、武功卓著叫不叫‘贤’?宋仁宗仁政爱民、好学听谏叫不叫‘贤’?南唐后主李煜才学盖世,精通诗词书法,叫不叫‘贤’?我朝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可称贤,可仁宗皇帝与民休息也可为贤。
即便抛开这些不论,仅以皇帝的喜好为贤与不贤的标准,那么枕边风、耳边话都会影响皇帝的判断,到那时,又怎么确定?
不仅如此,皇上必然明白,天下没有任何一人会说自己不贤,人人伪装,如何辨别?便如当年的隋文帝杨广,他为晋王时贤明英勇、才华横溢,可最后如画般的大隋王朝就葬送在了他的‘大业’之下。说到底,贤与不贤原难判定!
人之一生,唯有盖棺,方能定论!”
不愧是当代的大家,一番话说出来既有事实例证,又有道理陈述,而且直指问题核心,弄得朱厚照听了后都不禁握紧了拳头,眉头也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