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乌篷船去势如飞,荡开了翻涌的波涛,起伏在一望无垠的江面上。
刘禅和李静宵坐在船头,望着两岸遥远缥缈的青山。
刘禅轻声感慨:“静宵姐姐的家乡真好看,四季如春,青山如黛…生活在这里的人,定是悠闲、快活…不像是巴蜀,那里好像任何一处都是在山峦间,到处都是埋头苦干的农人,好像永远吃不饱似的。”
李静宵说,“江东的确更恬静一些,这也是为何,昔日曹操八十万大军压境,最终却在赤壁折戟,乐土上的百姓,当然会舍命守卫自己安定的家园…但也同样的…”
李静宵的话欲言又止。
刘禅连忙问:“同样什么?”
李静宵答:“没什么…公子不是想画画嘛,我画一幅这如黛青山,送给你可好?”
“再好不过了。”一听画画,刘禅乐了,方才的问题也全都抛在脑后。
其实,李静宵想说。
『富庶之民,往往安居而厌战,守城有余,进取不足…从这个角度去想,吴侯与那些大族所谋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不会是一颗心。』
这边厢…
李静宵开始为刘禅画画,刘禅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不时的询问…这山叫什么,这水叫什么,活脱脱的像是一只好奇的小老虎。
乌篷船行的极快,江水溅到了刘禅的脸上,反倒是让他更兴奋。
他对这江东太有兴趣了,特别是…还有这么一位贴心的江东姐姐,他已经开始对赶赴江东后的生活憧憬了。
那边厢…
孙尚香在船舱内,一方案几,朱然坐在她的对面,她们是青梅竹马,却又是久别重逢。
可…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其它的什么情绪。
两人就默契的坐着,保持着一份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说话,彼此时不时的望向对方,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终于,孙尚香忍不住这特别的气氛,她抬眸。
“义…”
“义封大哥”的后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吟出,正巧朱然也抬起头来,他像是也没有想到会与孙尚香同时张口。
这份六、七年前的默契,像是让他一阵心悸,也一阵紧张。
但很快,朱然就收敛起了心神,轻声道:“如今还在江面上,并不算安全,不过到前面的洞庭湖,会有甘宁将军的船队接应,之后那支船队会护送夫人直接抵达建邺城…吴侯就在那里等候着夫人。”
朱然如实把接下来的安排全盘道出。
孙尚香像是心头有几许落寞,她喃喃问:“你也叫我夫人…”
这…
随着孙尚香的这一句话,朱然下意识的低头。
像是为了躲闪孙尚香那炙热的目光。
哪怕如今,孙尚香就在他的眼前,可朱然依旧觉得不真实。
他恍若梦境一般。
心心念念的人儿出现在了眼前,这种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却莫名的让他紧张,甚至…都要窒息一般的感觉。
“你既不想回答,那本夫人便问你个别的…”
孙尚香像是赌气似的开口,特别是吟出“本夫人”三个字时,她刻意的加重了语气,“所以,这就是你制定的,将我与阿斗掳至江东的计划么?”
提到计划,朱然再度抬起头来,可当他迎上孙尚香那炙热的目光时,他还是一阵本能的颤粟,像是有些紧张。
他只能被动的、磕磕绊绊的回道:“先是那驿馆,从夫人动身从巴蜀出发起,我便派人挖通了江边通往那驿馆的地道,这也是为何我会让解烦营的校尉告诉夫人,选那处驿馆,且不许护卫进入其中的原因!”
朱然的话…让孙尚香回想起,昨夜…那千钧一发的时刻。
出乎意料的,李静宵很轻松的成功说服了刘禅。
听到今晚他们三人一道偷偷离开,刘禅分毫没有惊讶,反倒是一双眼瞳中满是期待,就像是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
——多刺激啊。
最难的一步轻松的完成。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赵云手下的护卫两班倒,将整个阁院围住。
虽碍于男女有别,他们无法进入其中,但孙尚香想带着阿斗、李静霄离开也并不轻松!
她试了几次,可院落外到处都有护卫,根本没有机会。
好不容易熬到赵云换班去休息,但…那些护卫依旧把这驿馆包裹的如同天罗地网。
那一刻,孙尚香是急的直跺脚。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是朱然,他从孙尚香闺房的床下钻了出来。
也直到那时,孙尚香才知道,原来这一出驿馆别有洞天,她的床下便是密道!
孙尚香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朱然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
这种感觉…根本不是他乡遇故知,更像是一种超越亲情,超越一切,几乎就要爆发的情愫。
想到昨夜的惊险,如今的孙尚香不由得把头转向一边,搁着窗子眺望向那江中的碧波荡漾,也望向更远处的如黛青山。
她意识到…她最终获得自由了。
可…哪怕整个逃离的过程发生在昨夜。
可如今想起来,孙尚香的心头依旧是一阵惊心动魄。
朱然的话还在继续:“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吕蒙、蒋钦、朱治三位将军明面上率水军来迎夫人,此为故布疑阵、吸引那荆南的注意,而我以这一艘乌篷船将夫人送到洞庭湖交给甘宁将军,由他带水军将夫人送回,此方为暗度陈仓,声东击西。”
说话间,朱然的语气变得自信了不少,计谋的大获成功,让他总算漏出了几许笑意,“整个计划唯独我们少数几人知晓,至少目前看来,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一时间,整个东吴接回孙尚香与阿斗的过程完全从朱然的口中呈现了出来。
整个计划不可谓不严丝合缝,缜密至极。
只是,孙尚香想听的不是这个。
忽的,她伸出了手臂,那纤纤玉手迅速地抓住了朱然的手。
她的声音同时吟出:“义封哥,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这…
孙尚香突然的一句话让朱然慌了,脸也红了。
他下意识的低头,却根本无法忽视孙尚香投射而来的目光。
如今的孙尚香,依旧只是一个二十多岁娇柔绝美的姑娘,她那一双翦水明眸中仿佛…盛满了渴望与期盼。
甚至,她浑身在颤抖,抖得牙关也止不住那“咯咯”的打战声。
就仿佛,这个依旧是最好年华的女子,她最渴望的唯独是能与她青梅竹马的哥哥…说上几句体己的话。
述说下这些年,身在刘备身边,却心在东吴的苦涩。
“夫人…我…”
朱然下意识的张口。
孙尚香却立刻用食指抵住了他的唇,柔声道:“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你可知这六年,我的心头有多么的煎熬?我最不想听你唤我夫人——”
孙尚香、刘备!
这本就是政治联姻下的一处悲剧…
双方各取所需,孙尚香失去的却是名分与最好的芳华。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船头刘禅的声音:
“这是什么歌?这么好听?”
随着刘禅的这一道声音,孙尚香与朱然也听到了,是江中传来的一阵悠扬的歌声。
“江南可菜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是《汉乐府》中“江南”一篇,此刻被丝竹琴律奏出,数十人有男有女齐齐唱响,格外的柔美、静谧、恬静。
刘禅不由得感叹道:“真好听,就像是静霄姐姐平素里唱的小曲一样。”
诚如刘禅所言,这江南特有的歌声仿佛带着一种可以使人安稳的魔力一般。
李静霄则显得更加激动,“江南,这是我家乡的歌曲啊。”
反观船舱内的朱然,在听到这一歌声后,他整个人激动了起来,也顾不上回答孙尚香方才那翘首以盼的话,他迅速地站起身来。
正巧,一股急浪拍打,整个乌篷船晃动了起来,朱然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整个人向孙尚香那边跌倒。
得亏朱然眼疾手快,也得亏他是个君子,他一把扒住船蓬,这才避免了和孙尚香撞到一起。
只是,这样的姿态,却让孙尚香有一些别样的感觉,又或者说是…失望!
——『义封哥比六年前更稳重了。』
不等孙尚香遐想,朱然已经快步走出了船舱,船头处…方才那激浪涌出的水,湿了李静宵的画,刘禅正在安慰她。
朱然顾不得这么多,连忙朝着那歌声的地方,也唱起了歌。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江南特有的情歌,悠扬缠绵的歌声从朱然的口中唱出,有一股别样的风流。
孙尚香以为这是朱然唱给她的。
刚刚走出船舱,本痴痴的望着朱然,却在这时…水天一线的尽头,几十艘小船快步的行驶而来。
为首的战船上,猎猎声响中,一面硕大的“锦帆”旗格外的醒目…
“是咱们东吴的接应船,夫…”朱然向孙尚香解释道,可“夫人”的“夫”字刚脱口,他就惊觉失言,连忙改口:“是甘宁接应郡主的船队…不曾想,他们驶离了洞庭湖,竟往这江上靠了过来…想来是担心,郡主被荆州的船队追上!”
唔…
听得朱然的话,孙尚香有几许失落。
朱然的话还在继续,“方才他们唱的《乐府》江南…与我回的‘留别妻’便是这次行动其中的两则暗号,确定彼此身份用的,知晓这暗号的唯独父亲与吕蒙、蒋钦、甘宁几位将军…可以确保,是自己人!”
说话间,那锦帆船队已经抵达了这里。
“甘将军呢?”
朱然有些意外,没有见到甘宁。
回应他的是一个头戴橘黄色头巾,手持三叉戟,一身海贼模样的男人。
“甘将军还等在洞庭湖…以防万一,就派我等前来接应,不曾想真的碰到了朱将军的船队。”
锦帆船上,这清冷的声音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给朱然一种熟悉感,但从对方的面颊上来看,对方究竟是谁?他又好像全无印象。
——『或许是甘宁手下的一名头目,或许以前见过吧?』
带着一丝疑惑,朱然接着问:
“其它的暗号知道吧?”
那橘黄头巾的男子不加思索:“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又高,骑白马,过山腰,过了城门摔一跤!”
朱然接下半句,“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又高,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
对上暗号…
朱然彻底的放下心来,转过头朝向孙尚香,“郡主与公子换上他们的船舶吧!到前面洞庭湖,那便是东吴的地盘…”
孙尚香对朱然的安排,打心底里放心,只是…她补上一问:“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么?”
“我需得乘着乌篷船往相反的方向…”朱然坦诚的说道:“一来接应父亲,二来…避免荆州有人看到这乌篷船,我去替郡主引开他们…”
噢…
孙尚香微微颔首,心头却有些遗憾与不舍。
她能感觉出来,如此部署,义封大哥是费心了的。
“郡主快带着阿斗公子更换船支吧…”朱然又催促一声。“避免迟则生变——”
孙尚香连忙招呼刘禅与李静宵,两人也很配合,迅速的换到来的船队上,别说…来的是艨艟战船,比乌篷船不知道宽敞了多少倍。
刘禅还缠着李静宵,“这下,就不会有水再溅到画上了!”
李静宵回首看了孙尚香一眼,得到指示,于是拉着刘禅的手,“我们先去船舱中看看…公子也该吃点东西了。”
说着话,李静宵与刘禅就走开了。
反倒是孙尚香,她依依不舍的走上那来接应的战船。
朱然则拱手朝那来接应的锦帆船队首领道。“一切就拜托甘宁将军了——”
“放心…”那橘黄色头巾的男人回了一句,就吩咐“水军们”拔锚,启航…
临别前,孙尚香依旧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她沉吟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对面船上的朱然:“你也会去建邺城么?”
朱然心头“咯噔”一响。
“这边的事儿处理好后,我便会去建邺城寻你…”
也不知道是为了让孙尚香放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朱然最后留给她一个清雅的微笑,以及两个字:“等我——”
一时间,两艘船向着相反的方向驶离,渐行渐远。
只是…
他又哪里知道,这一别之后,他与孙尚香再相见时,已是天人永隔——
倒是,那橘黄色头巾的锦帆船首领,意味深长的看了孙尚香与朱然一眼。
他好像读出了几许耐人寻味!
…
…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吕蒙分别将两个橘子递给蒋钦与朱治。
橘子剥皮,显得异常的饱满润泽,十分可口的样子。
朱治一笑,“蜀中的郡主是孙夫人,可回到江东,那便是解烦营的统领了…正应了那句,淮南淮北,为橘为枳…”
蒋钦也笑着说,“朱将军想说的不是这个吧?该是不成器的刘禅,在蜀中是贵公子,可到了咱们江东,那刘禅就是一只羔羊,能够换取荆州了吧?啊,哈哈哈哈…”
随着蒋钦的话,朱然也笑了起来,他俩的心情像是都不错,“蒋将军,不要把话说的那么直接嘛!”
“这里就没有外人,再说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蒋钦接着说,“刘备一把年纪,半只脚都要掉进那棺材里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金贵的很,莫说是让他交出荆州,就是再多要他几万匹蜀锦,他也得乖乖的交出来!子明,你说说,是不是我说的这个道理啊!啊…哈哈哈哈…”
随着蒋钦的话,他与朱治又是一阵爽然的大笑。
吕蒙则是一边将橘子塞入嘴里,一边道,“可不能高兴的太早,现在郡主还没到洞庭湖了…”
“也差不多了。”朱治望向东边的江水:“小小的乌篷船,行的可比咱们快!”
“说说别的吧…”吕蒙转移了话题,不禁脸色变得沉重了几许,“想不到交州已经将八牛弩给放置于战船上…”
也正因为吕蒙的这一句话。
蒋钦与朱治原本晴朗的面颊,一下子变得乌云密布。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方才…那一场水战。
原本而言…
面对五十艘交州战船,三十艘东吴的艨艟战船根本不放在眼里。
可交州战船却能旦夕间轰碎东吴的艨艟战船,那瞬间灰飞烟灭的画面,依旧在蒋钦与朱治的心中…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而交州不过是采买沔水山庄的“八牛弩”,都足以将这大杀器转移到战船上,让水军的战力翻倍。
更不用说荆州水军,还有那支与东吴水军齐名的江夏水军了。
如今…
至少,在现在…
东吴水军与荆州水军对垒,没有必胜的把握!
东吴赖以成名、“威震天下”的水军,不复存在了!
这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
“必须得夺下那江陵城啊…”
蒋钦与朱治竟是默契的异口同声…
攻下江陵是小,夺下沔水山庄,夺下那荆州的军火库…夺下那八牛弩的制造图,那才是真!
这太重要的!
毫不夸张的说,八牛弩装备下的战船,还有那能够从天穹飞跃长江的热气球,这些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东吴…
——是危急存亡之秋!
“吕副都督?什么时候突袭江陵?”蒋钦一本正经的问。
吕蒙徐徐抬眸看了他一眼,本想随便开口搪塞过去,可朱治也请命道:“若攻江陵,我愿意带朱家军做前锋,将那沔水山庄收为东吴所有!为吕副都督杀出一条血路!”
“是为东吴的破局杀出一条血路!”吕蒙轻声道,他发现他无法再搪塞眼前的两位将军。
更不愿意给他们那激昂的战意泼一盆冷水。
“荆北、荆南,要攻江陵,则必先取长沙,咱们此番虽折了五艘艨艟战船,却也探明了这湘江水道的虚实…特别是那尚在建造的烽火台,每一处我都命人记录了下来…”
“那些烽火台有鸟用?”蒋钦丝毫不觉得烽火台厉害。
吕蒙却说,“要破长沙、江陵,我东吴势必要突袭,势必要以雷霆之势给与江陵、长沙迅捷的一击,可若是破不了这烽火台,那东吴的突袭就会被窥探到,到时候…敌人有了防备,关羽再派水军驰援,那…再想下长沙、江陵就难了!”
说到这儿,吕蒙咬着牙,语气加重,“机会对于我们,只有一次——”
朱治听着,觉得有道理,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可鲁肃大都督…还在江夏,在那关麟的身边,若是我们突袭长沙、江陵,他…他…”
这…
朱治的话让吕蒙顿了一下。
不过只是一个刹那,他的眼眸再度变得坚决了起来。
“吴侯说过,正因为鲁肃大都督在江夏,那关羽才绝不会想到,我等会突袭长沙、江陵二地!鲁大都督用他的安危,为我们东吴觅得了这一次的战机!我想…如果是他,也会支持我们这么做的——”
呼…
随着吕蒙的话,蒋钦与朱治均是一怔。
反倒是这一刻的吕蒙,他的眼神中,多出了几许与孙权一般无二的阴郁。
就在这时…
“看…”蒋钦像是从江面上窥探到了什么,他迅速的站起身,指向前方。
吕蒙与朱治也同时转头,正看到艨艟船队的前方,一艘乌篷船正朝他们行驶而来,随着乌篷船离的越来越近,船头朱然的样子也愈发的清晰。
他正笑着朝这艨艟船队招手。
一副大事得成的样子!
知子莫若父,看到儿子的这副模样,朱治一捋胡须,“看来,郡主已经送至洞庭湖了,这一次的行动大获成功!”
蒋钦感慨道:“虎父无犬子,这一次朱然少将军的计略得当,乃是首功!”
“哪里,哪里…”朱治连忙谦虚道。
吕蒙却说,“朱然将军少年英杰,这一次的功勋,本都督定会如实上报给吴侯,朱将军教子有方,教子有方啊——”
吕蒙的话传出,朱治只能笑着回应,这时候再谦虚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倒是…这一次的计划,儿子朱然部署的委实精彩!
儿子理应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
…
洞庭湖。
这座始于春秋,因湖中洞庭山而得名的湖泊,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号称“八百里洞庭”,是华夏大地上第二大的淡水湖。
当年…曹操在邺城训练的“玄武池”水军进抵赤壁,就是在这里整军备战。
也是在这里失去了“制水权”,被迫走陆路,走向云梦泽的尽头,那条叫做“华容道”的泥泞小路!
此刻这八百里洞庭的入口。
不断的有歌声从一支船队中传出。
——“江南可菜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歌声本是悠扬…
可架不住唱了一天,到最后…悠扬、静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沙哑的声调,与江面的拍案声交汇在一起。
这里是…甘宁与朱然约定交接“孙尚香”与“阿斗”的水域。
甘宁足足等了多半天,直到黄昏…还是没有看到哪怕是一艘带有“暗号”的乌篷船。
他身边的那些个士兵,因为唱着“暗号”的歌曲,嗓子都要哑了。
可哪怕是这样,都从未有过一艘船,能让他们去试着对一下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又高”的深入暗号!
“啥情况啊?”
头戴橘黄色头巾,一身锦绣华服的甘宁一手提着双戟,一手一个劲儿给额头上擦汗。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
几艘小船迅速的抵达。
小船上的兵士连忙禀报:“——报,方圆五十里没有发现朱然将军的乌篷船!”
“——报,洞庭湖入口二百里没有发现朱然将军的乌篷船。”
“——报…”
几乎整个附近水域,甘宁都派人查过了,可…人呢?乌篷船呢?朱然呢?孙夫人呢?阿斗呢?
一下子,这给甘宁闹不懂了…
他不会了!
按理说,整个洞庭湖水域,他都布有“水贼”兄弟,只要有船舶踏入其中,很快消息就会传入甘宁的耳中。
但…没有,从始至终,都没有!
“人呢?”
这下,甘宁沉不住气了,他挠了挠头,疑惑的问:“按照计划,这不半天前就该到了么?可现在?人呢?”
随着这一句句话,甘宁心头…一股异样的感觉呼啸而出。
像是,他错过了什么…
不行!
当即甘宁心一横,“尔等继续守在这里,我亲自去找…”
他再也坐不住了!
话音未落…
黄昏之下的江面中,二十余艘艨艟战船出现在了甘宁的眼前。
借着微弱的光,甘宁能看清楚那船头硕大的“吴”字、“吕”字!
甘宁意识到,这是吕蒙“明修栈道”的那三十艘战船…
可…
“不对呀——”
当即甘宁就是一声沉吟。
三十艘战船回来了?
那么…乌篷船呢?怎么会是三十艘战船先回来呢?
这与朱然的计划不一样啊?
总不至于是朱然拐着孙夫人私奔…溜了吧?
三十艘艨艟战船越靠越近,甘宁的心情也愈发的提到了嗓子眼儿。
…
不过一刻钟。
为首艨艟战船上,当甘宁将他没有接到“孙尚香”与“刘禅”的消息吟出。
整个此间甲板上炸了!
完全炸了!
炸裂了!
吕蒙、朱治、朱然、蒋钦,他们一个个仿佛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茫然与无措之中,特别是朱然…
他的感觉就像是天穹中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稳稳的砸中了他的头颅,简直如同“五雷轰顶”!
而当所有人目光转向他时…
朱然茫然了,他被动似的解释:“我…我在午时…”
“在…在距离洞庭湖十五里处…把郡主与刘禅交给…交给了锦帆船了呀,那是…那是一名甘将军的副将,他…他身着锦帆船水军的军装,他如实背出了暗号,他…他定是这计划中的人哪!”
“副将?”甘宁一怔,“午时我所有的副将,所有的水军弟兄全都在洞庭湖约定的水域,从未有一人向外踏出过一步,义封?你…你倒是如何能把夫人与刘禅交给我部下的?”
“是啊…”吕蒙也质问道:“不是说好了约定的水域么?你为何不到约定的水域,提前把人给交了?”
“我…”朱然张开嘴巴,却只吟出一个“我”字,他感觉他的胸口闷闷地一痛。
为什么?
他现在也想问自己为什么?
难道,就是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后的紧张么?是不敢面对对方时的茫然与心悸么?
否则…否则他朱然怎么会犯这样的失误!
仿佛,只一个刹那,朱然就从众人拥戴的“英雄”、众人口中的“前途无量”,变成了众矢之的、罪大恶极般的存在。
而这些还不是让他最痛苦的。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让他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仿佛是透过了那层薄薄的皮肤,窥见了地狱狰狞的一角,孙尚香那灼灼的影像一晃,便永恒的、彻底的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你到底把人交给了谁?”这次是来自父亲朱治的质问…
“我…”朱然望向甘宁,他还想重复之前的那个回答,可现在的他意识到。
错了…
一切都错了。
是…是有人冒充甘宁的副将,冒充锦帆船,甚至说出了接头的暗号,提前将孙尚香与刘禅给带走了!
可是…这些…这些…
朱然心头有太多的疑问。
诚然,他没有将人送到约定的水域,可为何对方能说出接头的暗号。
这暗号,不是唯有吕蒙、甘宁、蒋钦…还有父亲知道么?
那副将…
那头戴“橘黄色”头巾的副将,他怎么会知道?
当即,朱然的心头闪过一个想法,而随着一道道目光的爆射而来,这想法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一时间,他宛若魔怔了一般,他捂着头,不住的呼喊“我知道了…”
朱治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悲痛的看着他的这个儿子,“你知道什么了,你倒是说啊…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别人是在忧心…孙尚香与刘禅会在何处?
唯独朱治,他忧心的是…他儿子该怎么脱罪啊!
现在的罪责,丢失东吴郡主与巴蜀公子的罪责,若是传到孙权耳中,那…那势必是死罪!绝无半点转圜的余地!
终于,在朱治拼命的摇晃下,朱然环望着眼前的诸人,他喃喃道:“有人泄密…就在我们之中,有人泄密,有人把暗号泄露了出去…”
吕蒙的眼色一下子变得阴郁。
“你什么意思?”
“我们中有内鬼…”朱然再也不管不顾,青梅竹马的爱人,得而复失的痛楚让他痛彻心扉,“内鬼…我们中有人私通荆州,将…将暗号泄露出去,将…将郡主与刘禅劫走了!”
随着朱然的话,此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原本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
乃至于整个艨艟战船的甲板上都在不住的颤动…仿佛辉映着每个人的心情。
倒是此时,同处于这艨艟战船上的一个人,他唇边快速的掠过一抹冷笑,之后便是毫无表情,一切仿佛都归于虚无!
…
…
孙尚香感觉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绝美的梦。
那是在六年前,那一年,她年方二八,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在东吴一方雅厅处,她刻意的飘给眼前那青梅竹马的男人一个柔媚的眼神,然后微笑不语,群袂轻漾间盈盈转身,消失在近旁的一所小楼的拐角处。
但她没有走远,她躲在暗处,看着她那青梅竹马的男人…
是朱然!
果然,朱然被她这般美态所引,不由自主地踏前了几步,想要再多看两眼,却忽觉脚底一硌,眼角同时扫到一点反光。
低头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精巧的珠钗,不知何时,从他心心念念的人儿的头上掉落。
朱然俯身拾起珠钗,脑中浮现的尽数是孙尚香的模样,心头一动,立即将珠钗装入袖中…
也就是这个瞬间,朱然仿若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一夕间变的黯淡。
他没有去追孙尚香,反倒是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走的绝然无比!
暗处的孙尚香没有看到朱然表情的变化,只小声嘀咕,“拿了我的朱钗,还跑?看你跑得出我的手心?”
却就在这时…
一旁阁宇中有声音传出。
是二哥孙权的声音。
“母亲大人,这里有一团捧花,象征着小妹与义封的青梅竹马,这里还有一把剑,象征着孙家对小妹的恩情,甘露寺时…母亲让小妹去选,但今日却要让义封先选,若是他选择这捧花,那他便与小妹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顾!可若他选择这剑,那就代表他朱然将代表‘吴郡’朱家一门,坚定的与孙家站在一处,联刘抗曹,与那曹贼死战…但,那也意味着,义封要把心爱的人…送到别人的身边!他与小妹的缘分也就一刀两断!”
“其实…”接下来传出的是吴国太那带着哭腔的音调,“我…我已经让义封先选了!”
“他选的是什么?”孙权急问:“是花?”
吴国太摇头,垂泪道:“是剑——”
而随着吴国太的话,孙权惊喜,“也就是说,义封决定为了大局,同意小妹嫁给那个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刘备!”
吴国太的声音愈发悲怆…
“接下来,就看甘露寺时,香儿怎么选吧!”
呼…
这一刻的孙权深吸一口气,“曹贼势大,东吴内部又必须先行解决大族的纷争…周郎手握军权,吴郡四大家族、会稽四大家族却手握一切资源,他们已是势同水火!”
“母亲大人,孩儿需要时间去制衡,在东吴局面安定之前,在我们与曹操之间,需要刘备这个盟友,也需要荆州…这样一个军事的缓冲地带啊…我想,香儿会明白的…爹不是说过么?孙家儿郎,宁死不降,但死沙场,不死温床!”
轰…
梦做到这里,已经变成了噩梦!
但,这就是孙尚香切身经历过的,也是使他在甘露寺做出那个违背心意选择的初衷!
——“孙家儿郎,宁死不降,但死沙场,不死温床么?”
轻轻的吟出一句…
孙尚香揉了揉眼睛,她这才注意到,她方才睡着了…睡得极其昏沉,整个身子都无比疲惫,像是睡了整整几天…
而现在,整个艨艟战船却出奇的安静,唯独能听到外面那江水拍打在甲板上的声音。
“阿斗呢?静宵呢?”
孙尚香不由得轻吟一声…
这太诡异了。
按理说,阿斗那性子,有李静宵陪着,该是一路玩闹,怎会突然没了声音?
这艨艟战船安静的太诡异了。
“夫人醒了,那…也该下船了。”
那头戴橘黄色头巾的男人出现在孙尚香的眼前…
孙尚香下意识的驳斥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夫人!你是没有耳朵,还是故意羞辱我?”
孙尚香生气了…
夫人,这个葬送了她最好韶华的辞藻,依旧是深深的埋在她的心头,作为她“逆鳞”一般的存在。
只是…面对孙尚香的斥责,这橘黄色头巾的男人没有分毫畏惧。
“夫人,还是下船吧——”
说着话,这男人已经转身,往船舱外走去。
“你叫什么?”孙尚香怒问…“你就不怕,你家将军惩处于你?”
无论是孙尚香怎么问,可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候,孙尚香才意识到什么,她急呼:“阿斗…阿斗…”
见没有回音,她又改口:“静宵…静宵…”
可依旧没有回音。
顿时间,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蔓延全身,孙尚香的眉头紧紧的凝起,她推开舱门,迅速的跑出去,却见到眼前的景象…
不是建邺城…
甚至不是熟悉的江东,而是…而是一座陌生的港口,一座陌生的城池。
“这里是哪?”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孙尚香无助的呼喊,一边左右环望,一边用手去试着抓住什么,但…仿佛,整个艨艟战船上只剩下了他一个,她什么也抓不住。
而就在这时。
“夫人…”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出。
孙尚香下意识的又要再重复那“收回这个称呼”一般的话语,可回眸的瞬间,她惊住了,她那张开的嘴巴,像是呆住了一般。
而心头的惊讶、震动将她的嘴巴一再的撑大…
还是来人适时的开口。
“夫人,又见面了!”
说话的是一名银甲银枪的英俊男人,他的眼眸眯起,身姿无比健硕挺拔,一柄龙胆亮银枪在波光粼粼的江面的映照下,显示出了别样的锋芒。
却不是常山赵子龙,还能有谁?
“赵…赵子龙?”孙尚香惊呼出声。
赵云却仿佛是意料之中般的张口,“夫人多半不会想到…我们会在江夏的夏口处见面!”
“夏口…”孙尚香整个人怔住了…
这里不是东吴,而是…而是关羽,不…是那关麟统辖的江夏么?
这边厢,赵云与孙尚香在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随便聊着那寥寥几句的话语。
那边厢,那个头戴橘黄色头巾的男人总算撕下了那厚厚一层的人皮面具。
一个年轻的、俊朗的、英武的少年再度出现于这天穹之下。
——是凌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