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三百一十章一个考验人心的小游戏山东的局面,就是大明朝廷行政力量消失的典型,山东局势糜烂,是行政力量缺位逐渐失序的典型,衍圣公在事实上代替了朝廷,成为了山东的王,而且让大明全体,为他们的恶行买单。
刘六、刘七的民变,最终波及到了南北直隶、河南、湖广等地,受到严重冲击的有五省,波及范围高达九省,义军三过北衙京师,三次进攻南京未能攻破,朝廷共计调动了京军、边军各地卫军共计二十余万人,马匹三十余万,仅仅正德六年,朝廷就从太仓调拨了九十万两白银。
大明朝廷,大明九省之地的百姓,甚至是大明其他地方的缙绅乡贤,也被民乱波及,要为山东缙绅乡贤们压迫百姓而买单。
当时李东阳在平定民乱之后,上奏武宗皇帝,请命减免京畿、山东、河南等地税粮,流民复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复五年,来缓解社会激烈的矛盾,衍圣公孔府被民变所捣毁了,武宗和李东阳也不肯为他们家复建。
经过刘六刘七的民变,山东兖州孔府有没有收敛?答案是没有,孔府的选择是变本加厉。
他们在家宅上仿照皇宫规制,这是僭越,他们在山东地面收了七十二户爪牙,朘剥百姓到用狗去立威的地步,但凡是有抵抗,就恶狗咬死,恶狗被杀,就逼迫人为其送殡。
所以,当朱翊钧不顾自己的名声要搞这个变本加厉的兖州孔府的时候,大明的风力舆论呈现了一种割裂,那就是救当然要救,但不救孔府,救孔夫子,连其他地方的缙绅们也不能忍受孔府如此残忍的朘剥手段了。
再出个王六、陈六、赵六,缙绅乡贤们也顶不住不是?
朱翊钧没有对陈竹说其他的事儿,先去了解刳院,去解刳院就是为了执行犬决,这次的行刑,知道的人少之又少,知道的范围仅限于廷臣、解刳院大医官,秘密处决。
之所以在解刳院是因为解刳院消息闭塞,没人会把皇帝的暴行传递出去。
猎犬凶悍,尤其是饿了三天的猎犬,更是凶悍,它们已经饿到了抓心挠肺的地步,即便是在笼子里也是各种凄厉的嘶吼着,笼子被猎犬们折腾着不停地发出响声。
孔胤林,在一个不到两丈的屋子里,手无寸铁,只能听到凶狠的狗叫声,他吓得六神无主,整个人软在地上,不停地跑来跑去,绝望的嘶吼着请求宽宥,但是没有任何回应他。
朱翊钧则看着孔胤林,摇头对着陈竹平静的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溺死你的儿子,凌辱你的妻子至死吗?伱说对吧,一个人,怎么会恶到这种地步,人死了,连张草席都不给,把人给喂了狗。”
陈竹是个人,他完全不明白人为何会恶到这种地步,他迷茫的说道:“末将不知,末将家中和孔府、张凤楷素无仇怨。”
凡事儿,都有一个为什么,但是在这件事里,陈竹完全没有想出来到底为什么,为了那二十四亩田,至于闹到如此地步吗?他都家破人亡了,他的妻儿还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凌云翼给了他手刃仇敌的机会,可他没有让凌部堂为难,因为他知道,不是凌部堂,他甚至连报仇都做不到,他真的动手杀人,恐怕会给凌云翼找麻烦,匹夫一怒,也做不到血溅五步,兖州孔府光是护院就有数百人之多。
“为了刺激。”朱翊钧眼睛微眯的说道:“他是天生贵人,从出生就拥有了旁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一切享乐都变得平淡如水,再美味的食物也无法满足他的味蕾,再美妙的音乐在他看来也是吵闹,一切享乐在他的眼里,就像是失去了色彩一样,他就开始追求别样的刺激了。”
“这是一种吾与凡殊的高高在上,所以心安理得。”
“你明白了吗?更通俗的说,他就是为了开心。”
“为了泄愤。”朱翊钧继续说道:“你知道他这种天生贵人,厌恶他人对他的忤逆,你杀了他的走狗的恶犬,他就觉得冒犯,你怎么可以为了活着杀了他的狗呢?你不可以,因为在他们这些天生贵人的眼里,你不是个人,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就是草芥。”
“你明白了吗?因为你反抗了,所以他要施加更多的屈辱,让别人不敢反抗。”
陈竹思索了半天,陛下说的很深奥,他还是没想明白,摇头说道:“末将愚钝,陛下也是天生贵人。”
陈竹完全无法理解,陛下说的理由不是理由,陛下也是天生贵人啊,为了给他这个穷民苦力的小人报仇,甚至不惜背上恶名也要把孔胤林犬决,陛下对他的遭遇十分的愤怒,这种愤怒凝如实质,而且付诸于行动。
“朕也是天生贵人,朕和他是一样的,陈竹,你看清楚,朕和他是一样,没什么不同。”朱翊钧看了陈竹一眼,陈竹满脸的迷茫。
朱翊钧继续说道:“他们家不让朕清丈还田,不让朕振兴大明,不让朕安定百姓,朕就杀了他们,这就是朕杀他的理由,你不让他兼并,他就残害你,这哪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陈竹被朱翊钧给绕糊涂了,他知道这里面不一样,但是他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其实可以从公私论去论述,朱翊钧在保护更大集体的利益,而孔府在保护他们更小集体的利益,根据张居正理论,公私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
朱翊钧笑着说道:“天生贵人,不是天生贱人,贵贱啊,一体两面对立而统一。”
朱翊钧看向了牢房里的孔胤林,还没有放狗的时候,孔胤林在拼命的跑,不停地摔跟头,他狼狈不堪,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贵人应该有的模样,贵贱大抵就在一念之间。
朱翊钧之所以跟陈竹抬杠,是因为陈竹太紧张了,他的情绪太过于焦虑。
对待穷民苦力小民的时候,朱翊钧总是那么的有耐心,甚至还要照顾到陈竹的情绪。
“太后没有懿旨吗?”朱翊钧问冯保,他来监刑,按理说这种作恶,李太后也不应该让皇帝目睹才是,即便是日后有人论起来,皇帝也是不知道的,都是臣子的错。
冯保又询问了小黄门,十分确定的说道:“太后没有懿旨。”
李太后放手了,陛下已经大婚了,雄鹰翱翔于天际,开始独自捕猎,世间的丑陋也应该让陛下亲眼目睹了,因为皇帝要做一个英主明君,皇帝要大明再次伟大,皇帝要矢志不渝的振兴大明,那就必然要面对这些丑陋。
朱翊钧笑了笑说道:“放狗吧。”
“汪汪汪!”
牢房的门被打开,猎犬们猛地冲了出来,而后将孔胤林团团围住,猎犬们没有立刻展开扑杀,因为在它们一贯的印象里,人,这种两脚生物是他们的主宰者。
很快在饥饿的推动下,猎犬开始了尝试性的进攻。
“滚!滚!”孔胤林吓傻了,他奋力的手蹬脚刨的希望远离猎犬,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无法对猎犬造成哪怕一丁点的伤害,猎犬认定了面前的人,不是主宰,而是猎物。
惨烈的厮杀开始了。
陈竹攥着拳用力的锤在墙壁上,慢慢的蹲下,开始抱头无声的哀嚎着。
这些日子,他一直有些焦虑、有些后悔,这些孔府的贵人入了京,皇帝真的会杀了他们吗?自己不动手,真的还有报仇的机会吗?睡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自己刚会走的儿子,还在襁褓里的女儿,和满是疲惫却非常满足的妻子。
在亲眼看到孔胤林被分而食之的时候,陈竹内心情绪的阀门被猛然打开,蹲在地上如同一座小山一样,一抽一抽的哭。
痛陈心扉的痛,哭都哭不出声来,失了声。
朱翊钧面色不忍,拍了拍陈竹的肩膀说道:“大壮,都过去了。”
大壮是陈竹的小名,他的儿子小名叫铁蛋。
“凌部堂批评的对,孔家店还是杀的晚了。”朱翊钧再次对冯保十分确切的说道,一个山一样的汉子,被逼成了这般模样,陈竹甚至做过一段时间的响马,后来朝廷募兵,才投了军。
朱翊钧,询问他的意愿,陈竹还想做海防巡检,朱翊钧准许,让人把陈竹送回了北大营,给了一些恩赏。
“先生当初让朕见外官、见县丞、见耆老、见百姓,说是洪武永乐年间的祖宗成法,的确应该。”朱翊钧在回宫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对张宏说着话,张宏也不搭话,陛下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朕记得万历元年,丫头就这么高,躲在陈县丞的背后,偷偷的看着朕,那时候,先生也是觉得朕年纪小,让丫头陈述冤情的时候,朕还能看到善,陈县丞顶着陕州卢氏的压力,也把丫头护了下来,可是呢,陈竹这件事里,没有任何人性的善,只有恶,这才是人间的常态,这才是百姓苦楚。”
朱翊钧的确是自言自语,一件事发生了,他就发现当初张居正的刻意安排,哪怕是让皇帝见识到人间的恶,也要带着善良,唯恐陛下对这人世间变得绝望。
“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本恶呢?”朱翊钧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
而此时大明首辅次辅阁臣廷臣,大理寺卿、两位都察院总宪,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他们要对案犯和案情进行调查,这是三司会审,王崇古负责这次的审问,也就是王崇古要担负杀孔圣人血脉的恶名。
王崇古没有丝毫的负担,身后名,这种东西,对于王崇古而言,屁用没有。
王崇古是商人出身,做一件事最喜欢计较利益得失,这个差事他挨了骂,能在陛下那里换到圣眷。
况且不见得一定会挨骂,那些个狗碑可是被皇帝拓印了存在松脂里,就孔府干的这些糟烂事,哪怕是读书人也只能唾沫,划清界限,儒学的核心是仁,仁的核心是学道爱人,给狗送殡这种奇闻,何来仁?
“衍圣公,你好大的威风,动不动就要灭人九族,陛下都不敢制造这种杀孽。”王崇古翻动着案卷,啧啧称奇的说道,他看完一卷就给海瑞一卷。
王崇古说的是实情,张四维死了,他王崇古一家活的好好的,他可是在九族的名列之中,而且张四维的部分家眷被流放到了吕宋去,大明的族诛可是十五岁以下不杀,执掌了生杀予夺大权的陛下,都不曾敢做下如此杀孽来。
衍圣公敢。
海瑞看完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衍圣公,拳头已经纂紧了,他对着李幼滋说道:“听说衍圣公府在唐末的时候,被换了种,李总宪可曾听闻?”
“最近杂报都在说。”李幼滋十分确信的说道。
海瑞恍然大悟的说道:“那就不奇怪了,原来是野种。”
京师的风力舆论上,在造势,衍圣公的本意是繁衍圣人的血脉,可是这衍圣公府连圣人的血脉都不是,那做出这么多出格的事儿,那一切都说得通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早已过去了千余年,已经不可考证,但是大明的儒学士们需要传闻是真的,来维持夫子的颜面,来维护儒学士的颜面。
这件事还不是万士和拿出来说,而是为了解救孔夫子的贱儒们,从旧纸堆里翻出来,说是在唐末五代的时候,孔府的家奴刘景杀光了孔府的血脉,自己取而代之改名孔景,这里面的恩怨情仇很复杂,再加上孤证,其实做不得真,但是风力舆论这么一鼓噪,夫子的颜面保住了,天下儒生的脸面也保住了。
所以,现在不仅仅是皇帝要杀人,连贱儒们也要杀人,他们希望衍圣公孔尚贤赶紧、立刻、马上去死,这样一来,这件事就不用再被讨论了。
陈竹的遭遇不是个例,在山东,这一种普遍的现象,面前这些卷宗,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大家都骂凌云翼嗜杀成性杀孽极重,但是没人否认过,他真的很能干,罗旁山平叛,稳准狠,事后的处置也是极为妥帖。
张居正是绝对无法处置兖州孔府的,因为孔夫子的主张里,除了仁之外,便是孝,孝狭义是一家之家的关系,广义上是社会各个阶层之间的关系,是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
张居正作为臣子,对兖州孔府出手,就破坏了孝这个秩序,那么皇帝、李太后、冯保理所当然的认为张居正要学了高拱,要僭越皇权,要把皇帝的爪牙打掉,要彻底把皇权束缚在皇宫之内,那么皇帝就会反扑,而反对张居正新政的人,会拥簇皇帝完成反扑。
这也是历史上,万历六年,张居正天下清丈,唯独河南和山东无法完成清丈的原因,一直到张居正薨逝,河南和山东都没能完成清丈。
河南多藩王,山东有孔府。
但是皇帝可以,因为皇帝本身就是孝道这一个社会秩序的顶点,而且皇帝动兖州孔府的同时,遵从了士子们的奔走,将衢州孔府宣到京师。
所以王崇古干起来是毫无压力的,大家在打的不是孔夫子、不是孔夫子的儒学、不是社会秩序,而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孔府。
有了具体的对象,那就简单了。
衍圣公孔尚贤的姿势非常放松,他整个人歪在椅子上,而后环视了一周后,露出了一个不屑笑容,十分轻蔑的说道:“爪牙而已。”
“我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君上乳臭未干,尔等非但不阻拦,反而助纣为孽,春秋自有公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尔所言之罪,我孔尚贤,未曾做下过一件。”
“为何要抄我孔府?不就是小皇帝穷疯了吗?尔一个聚敛的逆臣,也配审问我?”
孔尚贤根本不带怕的,他笃定了大明皇帝不敢拿他怎么样,孔府是千年以来的世家!朝代更替,他孔府的地位,何时动摇过!皇帝怎么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就为了一群如同草芥一样的百姓,就惩戒孔府?
孔尚贤为何如此嚣张?因为信息茧房,他根本不知道皇帝下了若有抵抗杀无赦的圣旨。
孔尚贤还以为这次抓人,是为了把他们孔府迁到京师来,毕竟万历六年开年新政,就两件事,第一件就是迁富户入京,第二件就是选官考矛盾说和算学,好巧不巧,这两件事都对准了兖州孔府。
孔尚贤还以为自己家被抄干净了,皇帝受制于风力舆论,会留他们的命。
“陛下驾到!闲人避让。”一个小黄门突然吊着嗓子喊着。
一众朝臣赶忙起身,看到了陛下之后,立刻俯首见礼,齐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朱翊钧随意的挥了挥手说道:“诸位爱卿辛苦,坐下说话,朕来看看问的如何了。”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啊。”朱翊钧监刑结束后,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看完了审问的卷宗,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嘴硬好。”
嘴硬了,朱翊钧处置起来,也可以变本加厉了。
朱翊钧看着孔尚贤,稍微分析了一下这个家伙有恃无恐的底气,而后十分确信的说道:“孔子夫妇楷木像,朕如果没记错的话,应当你是你们兖州孔府借人家衢州孔府的吧。”
“嗯?!”孔尚贤面色巨变!
衍圣公供奉的楷木像,孔子长袍大袖手捧朝笏,亓官夫人长裙垂地,这一对楷木像,是孔子的徒弟子贡守墓所刻,世代相传,一直到北宋末年,被孔端友带到了衢州,在胡元年间,被北宗给借了去,北宗十分的缺德,又还给南宗,却还了个赝品。
朱翊钧知道这件事,还是万士和查旧典查出来的,这玩意儿大抵类似于圣物,在谁手里,谁就是正朔!
“楷木像保存妥当,那是圣人物!绝不可轻污!”孔尚贤失去了之前的懒散,愤怒无比的大声喊道。
朱翊钧看着孔尚贤大惊失色,自己反而轻松了起来,靠在椅背上,看着孔尚贤笑着说道:“你急什么?楷木像朕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朕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你又能如何呢?你藏起来,朕就一定去找?刻一个做做旧,差不多就行了。”
“衍圣公,你说是不是?”
“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孔尚贤已经出离的愤怒了!这个小皇帝,根本就是混不吝,这满肚子的弯弯绕绕,都是跟谁学的,如此歹毒!
连圣物都要伪造!
还有没有一点点的礼义廉耻了!
朱翊钧往前探了探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朕玷污圣物!你们这群贱儒才是玷污圣物!唐末五代,你们老孔家把楷木像遗失了,到了宋初又刻了一个,这么多年,瞒天过海,兖州孔府可是家庙,什么狗屁的远不负祖训!真的楷木像哪去了?”
“到底是谁玷污了圣物!”
这是凌云翼在查案的时候,问出来的秘闻,楷木像是宋时再刻之物,真正的楷木像早就被孔府给弄丢了,兖州孔府是家庙,祖传的圣物都能给弄丢了,朱翊钧真的是服了这帮贱儒了,大明内帑太监们,连永乐年间铸的永乐宝剑都保存良好,万历年间,依旧可以拿来当尚方宝剑。
朱翊钧比较节俭,没有另造,给戚继光的就是永乐宝剑。
这衍圣公府还不如宦官。
“你你你,陛下从何得知!”孔尚贤惊骇万分,这等秘闻,陛下居然知晓。
孔尚贤以为的秘密,其实不是秘密,就像大明国朝机密,第一杠精和第一抠门是大明皇帝这件事,众所周知一样,孔府内外都知道这件事,被狗吃了的孔胤林也佐证了这个说法。
孔胤林交待,其实从衢州借来的宋刻楷木像也没了,嘉靖元年又刻了个新的。
刘六、刘七攻破孔府的时候,孔家为了避难,逃的时候忘记带上楷木像,不知所踪了。
朱翊钧听闻人都傻了,这借来的楷木像还能弄丢,衍圣公府怎么没把自己弄丢呢?
“嘿嘿,你看看这是什么?冯伴伴,端上来。”朱翊钧拍了拍手,冯保端着一个红绸布裹着的楷木像,放在了桌上。
朱翊钧缓缓拉开,而后笑着说道:“你们孔府弄丢的宋刻楷木像,被朕给找到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凌云翼抄家,学的是骆秉良抄家法,骆秉良抄家法,主打的就是一个干干净净,连粪坑里的粪都要论斤卖了,孔府逃难的时候,没有带上祖宗家传圣物,可是孔家的下人把这玩意儿藏了起来,后来刘六、刘七兵败,孔家的下人发现,这玩意儿不好变现。
天下独一份的宝物,出手就是招祸,就私自藏了起来。
这凌云翼抄家,自然把宋刻楷木像给找了出来。
这对楷木像,夫子少了个耳朵,右耳稍残,面部有裂纹,不是嘉靖元年刻的,的确是宋刻之物。
“衢州孔府带着这对儿楷木像奔逃南方,而后兵荒马乱那么多年,一直保护的极好,到了你们手里,耳朵残了,面裂了,你们真的是真的是!”朱翊钧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越发确信杂种的说法了,不是自家的东西,不知道珍惜。
这东西就是祖宗,正经千年世家,能把祖宗给弄丢了,弄成这样?
宫里的宦官保护的永乐造宝剑,到现在还能砍人呢!
“衢州孔府明日就到京师了。”朱翊钧看着孔尚贤露出了个残忍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猜到了吧,朕要把此物物归原主,你们北宗衍圣公的爵位,要给南宗咯。”
“太祖高皇帝当年为了弥合南北,选择北宗,因为当时京师在南,现在朕选择南宗,是京师在北,也是为了弥合南北。”
朱翊钧把朱元璋拉出来扯虎皮,南衙的时候,孔庙在北,北衙的时候,孔庙在南,十分的合理!
合理不合理,还不是他这个皇帝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廷臣们知道皇帝愤怒的理由,是孔府用狗碑去朘剥百姓,陛下要杀孔府,可是天下人看来,就是皇帝在推行清丈新政,在山东遇到了阻力,拿孔府祭旗,以收威吓之效。
天下人的看法也没错,朱翊钧的确有这个目的,清丈新政在山东无法推行,行政力量在山东失效,朱翊钧当然要强硬下去。
孔尚贤扑通一声坐在了凳子上,失魂落魄的看着皇帝,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做到这种地步,他甚至还抱有一种侥幸心理,皇帝不敢拿他如何,他可是圣人血脉。
“万太宰跟朕说,让朕试试你们孔家人,具体的做法是,把父亲和儿子分开关押,如果父亲和儿子都选择对方活下去,那么父亲和儿子都活,父亲和儿子有一个人选择自己活,那全都死,衍圣公,你说要不要做这个孝悌实验呢?”朱翊钧往前又倾了一下身子,乐呵呵的问道。
“陛下,万士和此言为谗言,绝不可轻信!”海瑞立刻就坐不住了,这万士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天天出这些个馊主意,上一次那个三桃杀二士也就罢了,这次又搞出这种实验来,人心是不能考验的!
朱翊钧立刻说道:“海总宪稍安勿躁,朕这不是没做吗?万太宰也只是建议罢了,做不做朕说了不算,这不得衍圣公说了算吗?”
海瑞怅然,陛下比万士和还要狠毒!
万士和说的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孔府是圣人血脉,那一定十分重视孝悌,那么父慈子孝是必然的,那孔府上下应该都活下来才是。
孔尚贤现在答应,那孔府上下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而且最后一丝的遮羞布也被皇帝的游戏给拔了下来,孝悌?没有一丝的孝悌。
孔尚贤不能答应,这是个皇帝设的陷阱,皇帝给了一把铲子,让他们自掘坟墓,兖州孔府坟头上的最后一铲子封土,就是孔尚贤亲自盖上的。
但是不答应,就是毫无生机可言。
“衍圣公,你来选,这个考验,做还是不做呢?”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不做。”孔尚贤木讷的摇了摇头,最终选择了不做,保留最后一份体面,因为他知道,他收的义子,绝对不会选他活,义子不是亲儿子。
朱翊钧摇头说道:“可惜了。”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现在试试看?臣也是蛮好奇的。”
“王崇古!”海瑞拍桌而起,指着王崇古的鼻子怒不可遏的说道:“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于朝廷,如此者,谗臣也!尔不思责难陈善,辅弼之责,怎可如此轻薄坠主于不义,亡国之臣!”
“海总宪不要那么大的火气,不试了不试了。”王崇古看海瑞动了火,立刻认了怂!犹豫就是对海瑞的不尊重。
海瑞这样的人,王崇古是非常怕的,海瑞太较真了,因为他那些个阴谋诡计,真的对付不了海瑞,张居正还贪腐,海瑞连贪都不贪,怎么对付?
王崇古就是和皇帝就是搭台唱戏吓唬孔尚贤罢了,哪里会做?
皇帝既然问了出来,那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做考验人心的事儿,无论是谁,人心都经不起考验。
海瑞比较较真,对这些事非常的警惕,考验人心这种事一开,那就是后患无穷了。
当初杨博在朝堂上要开诛心之开端,张居正一句反问就把杨博给顶回去了,针对戚继光的攻讦立刻烟消云散。
道理很简单,君主本多疑,再考验人心,天下无一日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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