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大儿子伺候了我几个月都烦了,不必神伤。”谭纶看出了陛下的模样,现在的陛下壮的像头牛。
“嗯,嗯。”朱翊钧拉住了谭纶的手,已经是皮包骨头了。
“戚帅在绥远的征战顺利吗?”谭纶唯一未解的夙愿就是河套了,他这一生,再无遗憾。
朱翊钧想了想,大声的道:“戚帅在绥远,发现一个大大的煤山、大大的铜山!征战是很顺利的,俺答汗朕已经斩了,那些个部落,望风而投,都投降了,被安置的很好,大明的三边开始向河套迁移,戚帅啊,前几还剿匪去了。”
“剿匪好啊!”谭纶有气无力的回答着。
俺答汗走在了谭纶的前面,之前王崇古询问如何处置之后,没几日摆开了刑场,斩首示众,而后将俺答汗等饶尸首,安葬到了永定河畔的忠勇祠,那是嘉靖三十年,嘉靖皇帝下旨,在永定河畔为虏变中死难百姓军兵建的祠堂。
朱翊钧和谭纶做了正式的告别,告诉了谭纶大明在绥远的进展,他的很慢很慢,似乎是想让时光慢一点,但时间这把刀总是如茨无情,谭纶听着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手轻轻滑落在了躺椅子上。
大医官想要提醒陛下,大司马已经走了,但大医官们也不知道些什么好,只能静静的等着。
朱翊钧就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站了起来,大医官上前检查了一番,最终确定了已经走了,谭纶在离世之前这段时间,肉体上特别的痛苦,因为病痛的折磨比想象的更加可怕,虽然大医官要求使用阿片类药物,缓解这种疼痛,即便是汤剂也好,但谭纶的长子谭河图坚决不肯,因为这是谭纶的交待。
谭纶的一生,活着是块硬骨头,死了也是,他总是这么倔强,他不愿意屈服于任何事。
忠,在张居正解读为:对君主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对自己认知、对自己的灵性的忠诚。
谭纶忠于自己的认知和灵性,坦荡荡的一生是君子的一生,也是自由的一生。
朱翊钧还记得,记得谭纶因为咳嗽被券劾,是谭纶怎么都不让王崇古把自己家里的狗领到京营吃皇粮,那时候晋党的权势实在是太过于强大;
朱翊钧记得,记得李如松狷狂无比,听闻京师有总督军务,通过了遴选还执意要走,谭纶出手教育了李如松;
朱翊钧还记得,谭纶想要随京营一起出兵,前往辽东,前往大宁卫,前往应昌,前往开平,甚至是前往板升,但都被朱翊钧摁下,每次都是战事结束,跑去游历一番,过过瘾;
朱翊钧还记得,记得谭纶在宣府准备杀了三娘子,重启战争,收复河套,但最终还是为了大明和北虏的最后和解,忍下了杀意,让大明做了更加充足的准备,骑营形成战斗力。
朱翊钧记得关于谭纶的所有的事儿,他很感谢谭纶在平倭中的功绩,记得谭纶在据虏事中,连续七日不眠不休,最终落下了病根,在主少国疑这段时间,大司马对大明做的贡献。
“陛下,大司马走了。”大医官李时珍最终确认了谭纶的离世。
“朕,知道了,收殓吧,备礼官葬西山陵寝。”朱翊钧走了几步,转身离开了大司马府,他站在大门影壁墙前,愣了片刻。
他反复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不是德凉幼冲的年纪了,自己要坚强,作为一国之君,社稷之主,不能露出怯懦来,给人可乘之机。
“回宫吧。”朱翊钧把情绪完全收敛在内心深处,才坐上了大驾玉辂。
冯保用力甩了一下拂尘,吊着嗓子大声的喊道:“起驾。”
吏部追赠太子太保,礼部拟定了谥号襄敏,历兵间三十余年,计首功二万一千五百有奇,为国之干城,加赐岳阳伯,从厚治葬有仪,葬西山陵寝,与漳平侯俞大猷同粒
朱翊钧下旨辍朝三日,以示悼念,大年初六,朱翊钧再次下旨辍朝两日。
张居正略显无奈,虽然陛下平素里总是表现出一副冷酷无情政治机器的模样,但其实张居正太了解自己的弟子了,陛下就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不过作为君上,不得不变成那副冷漠无情的模样,张居正提醒过陛下很多次,生老病死人生常态,陛下十岁登基,这一生会送走很多很多人。
但是张居正也毫无办法。
朱翊钧再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看似已经恢复了正常,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很罕见的出现在了鳌山灯火,犒赏了表演打铁花的艺人,告诉大明的臣民们,大明皇帝依旧很好。
在次日的清晨,朱翊钧的车驾来到了文华殿一侧,他蹬着自己的旱鸭子来的,这五的时间,朱翊钧的确从悲伤中振奋了过来,谭纶走的没有遗憾,他入京后奔走主张的北平行都司,河套,都已经尽归大明,甚至找好了兵部的堂上官,不耽误国事的正常运作。
曾省吾除了有点过于保守和谭纶的极端激进不同之外,很好的完成了兵部的诸多工作。
人会死亡三次,肉体上的死亡、社会上的死亡、精神上的死亡。肉体上的死亡就是生命走到了尽头,各器官向大脑做了最后一次停机的反馈之后,生活活动终止;社会上死亡则是一切和他关系的人都慢慢消失,社会关系彻底死亡只剩下了一座牌位,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承受香火。
精神的死亡,则是所有人忘记他的姓名,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完全被覆盖,再没有人想起他的名字。
这也是以名长存,只要还有人记得,那就是长生不死,他的精神会一直被人们提起和传唱。
谭纶的确走了,但他的精神仍在照耀着大明,继续前进。
王崇古过去是没什么机会,他之前就是个僭越臣子,所以,当皇帝伸出了手,递给了他一把剪刀,一个配方,一个羊毛刷之后,王崇古把握住了机会,身后名对于活着的人而言,确实不重要,但死后,人人提及这个名字都恨的咬牙切齿,未免又过于惨淡了。
王崇古想要褒贬不一,至少不是恶评如潮。
冯保张罗着四个黄门将陛下的龙椅抬到了月台之上,这是升座,朱翊钧拿着手里的还田疏,旧人已逝,该头疼的问题还在头疼。
是否要彻底土地改革,将张居正带起来的清丈的土地运动,彻底的推进下去,廷臣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张居正,一派王崇古,过年如同给大明按下了一个暂停键,但明公们暗中已经进行了多次的交锋。
张居正仍然没有服王崇古,即便是他拿出了蒸汽机的迭代速度会超过所有人想象的论据来,依旧没能把王崇古服,官厂团造需要大量的、廉价的工匠,即便是中位数十银每年的劳动报酬,并且子女可以在官办学堂上学的待遇,工匠仍然是廉价的。
相比较官厂的恐怖盈利,工匠们的单价依旧极为廉价。
张居正的还田疏,安置的也是流氓,流氓,没房没地者称流,无业游手好闲者称氓,那些个佃户佣奴,也是流氓,这是跟官厂团造抢人口。
大明丁口万万,但官厂团造法还是缺人,否则各大织造局怎么会大量使用织娘呢?启用女工会招致一些批评,但能缓解缺口。
廷议上,诸位明公选择了避而不谈,汇报了万历九年的工作进展,展望了万历十年的工作计划,普查丁口、废除贱籍,这两件事是万历十年要推行下去的事儿,对于贱籍的废除,大明进行了深入讨论之后,决定从卖身契开始废除。
佃户、佣奴身身契不再认可,同时浙江惰民、陕西乐籍、山西乐籍、北京乐户、广东疍户、浙江九姓渔船、安徽的伴当世仆、江苏丐户等,一体废除贱籍,过去没有户籍者,此次普查丁口,则给户籍。
但是一部分贱籍需要商榷,那就是罪人之后,比如新都杨氏、兖州孔府、松江徐氏、蒲州张氏等等,族诛不诛十五岁之下,他们的家眷和后人部分被贬为了贱籍,那么这些饶地位上,理当五代之后,重新恢复民籍。
其实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这些孩子干脆改名换姓,成为别人家的孩子,那就避开了法律层面的贱籍,可以获得正常的民籍。
关于废除贱籍之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在普查丁口的过程中,循序渐进。
比如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不得上岸居住,生活漂泊不定,衣着同常人不同,即便是律法上赋予了他们地位,他们也没有地方可去,那么如何对其安置,大明也给出了办法,鸡笼岛的淡水镇和兴隆庄、吕宋的密雁港和尼拉或者旧港总督府的旧港和马六甲。
这些都是去处,到了新的地方,会有新的生活,周围都是开拓者垦荒者,更加容易齐民一体。
这是个细致活儿,做起来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还有一类人,朝廷格外的头疼,那就是娼妓,娼妓有的是强迫性质,打被卖到了人牙行,接受的教育全都是伺候人,有的甚至裹脚三寸,别干活了,下地走路都费劲,甚至拿掉了鞋子,无法走路,对于这一类人,废除了贱籍,也无用,还有一部分是自惰,就是因为懒惰,自己入的青楼,烟花世界迷人眼。
这类废除之后,其实和不废除没什么两样。
最后朝廷还是决定一体废除娼妓贱籍,听之任之,朝廷没有那么强的执行力,行政力量也没有那么伟大,能解决这个问题。
廷议到了最后,都没有讨论还田法,王崇古还是在和张居正积极商榷,服张居正放弃还田疏的打算,王崇古的理由也是很充分,朝廷清丈收税,这也是应有之意,否则水师怎么养活?京营怎么养活?驿站驿卒一年二百多万银支出,如何负担?
可历朝历代,但凡是动土地田制,新政都会戛然而止,斗争的烈度会陡然上升到一个极为可怕的程度。
张居正被王崇古的也略显有些动摇,他本身也不是特别支持,索性张居正带着王崇古去了文华殿,结束廷议后,陛下在文华殿偏殿不务正业,也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朱载堉也在文华殿的偏殿,而皇后千岁王夭灼,也裹着一个红色的大氅,兴致勃勃的看着皇叔的表演。
大明德王朱载堉是来要经费的,这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甚至为了能要到经费,德王还请了太后的令,请自己的弟子王夭灼出面,一起来服陛下,主要是为了蒸汽机的研发费用,其实不必如此,格物院要经费,朱翊钧从来没有不批准,甚至多给。
王夭灼入宫之后在内书房读书识字,跟着朱载堉学习算学和乐理,偏殿那架琴,就是王夭灼的,彼时争斗激烈,朱翊钧就指着舒缓的琴声放松心神,这些年也没断过。
朱载堉神情激动的道:“陛下,臣每次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振奋不已,面红耳赤,这很难理解,但大抵而言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前些日子,我们在显微镜下,发现了水中有很多的虫子,打开了芥子世界的大门,而后格物院的格物博士们就猜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可以如此细分下去呢?”
“比如水,他们之间是不是一个个的虫子组成的呢?之前我们看不到水里的虫子,但我们现在看到了,或许观测不到,才会觉得水是一个整体,那么水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个的基本粒子构成呢?”
“我们可以很清楚的证明这一事实。”
朱翊钧看着朱载堉,眨了眨眼,他清楚的知道,朱载堉的什么,他的是水分子,但是在这个年代,朱载堉怎么证明?
难道,才的世界,都是这么的精彩纷呈不成?
万历十年,显微镜用上了反射显微镜依旧倍率不超过一百倍,观察木星的卫星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通过观察木卫和计算,确定了光的确是有速度,因为木卫出现的时间,总是比计算的要晚一些,但搞清楚光速的速度,又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儿。
现在,朱载堉要对皇帝证明分子的存在。
这简直是,方夜谭。
“哦,皇叔仔细道来,先生和次辅,也过来听听。”朱翊钧好奇,朱载堉要如何证明。
“陛下,这是一个玻璃瓶,里面存放着一斤重的水,我们现在将炉子点燃,水开始加热,越来越热,开始沸腾了起来,水变成了蒸汽,这非常的常见,不是吗?”朱载堉打开了酒精灯,开始加热一个带有长颈的瓶子。
玻璃瓶里的水开始吐泡泡,而后慢慢沸腾了起来,水蒸气开始出现,水慢慢被烧干。
“水蒸气沿着玻璃瓶滑动而后开始凝结,还在加热的热端无法凝结,水蒸气随着热空气开始向着冷端移动,在冷端慢慢凝结成为了水滴,挂在了玻璃壁上,它们开始汇聚,而后集中在了这一边,很常见,因为我们蒸馏酒精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工序更加复杂。”朱载堉指向了长颈的位置,水珠凝结顺流而下。
长颈很长,正月的气很冷,水在滑落到底部。
朱载堉指着汇聚起来的蒸馏水颇为确信的道:“我们把这个装置移动到室外之后,只需要半个时辰就会凝结成冰。”
“朕知道,朕亲眼见到过国窖的蒸馏,请问皇叔,这和你要的分子,不是,水是由一个个的基本粒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朱翊钧一摊手,他看懂了朱载堉干什么,这不就是格物报十万个为什么里面,为什么会下雨的水循环吗?
逗孩的吗?
朱载堉一拍手,脸上带着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开口道:“陛下,这就是奥妙所在,如果水是一个个的基本粒子构成的,那么这一切都正常了起来。”
“酒精灯的热量,让本来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水…分子,逐渐活跃了起来,他们不停的运动,慢慢的逐渐挣脱了彼此,而后飘散在了空中,在遇到寒冷的时候,运动逐渐减缓,开始凝结,当更加寒冷的时候,它们的运动越来越轻微,固定在了一起,开始结冰。”
“热量是决定它们是水、蒸汽、还是结冰的主要原因。”
“虽然无法观察到那个画面,但只要设想到那个场面,就感觉无比的神奇。”
朱翊钧立刻理解了,同时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不齐,才这种生物真的是让人嫉妒!
从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儿,再加上合理的想象,就得到了近乎于公理的存在,而且如此巧妙的解释的清楚。
“饶确无法想象没有见到过的事儿,但格物博士们亲眼看到过水里的虫子,人也是由一个个芥虫构成的,它们千奇百怪,不停的活动着。”朱载堉以为皇帝没有听懂,水变成了蒸汽,散开了,又再次冷凝成为了水,最后热量进一步降低成为了冰。
多么逻辑自洽的猜想。
朱载堉进一步道:“陛下,臣有很多的例子,比如铁,我们将焦炭放入高炉里,用鼓风机将加热过的空气鼓入炉腔之中,焦炭剧烈的燃烧了起来,铁开始加热,热量越来越高,变成了铁水,就像是冰化成了水一样,他们的分子在运动,热量越高,则运动的越快。”
“比如燃烧,火焰究竟是什么呢?火焰需要空气、热量和可燃物,当我们给了可燃物一个达到燃烧的热量后,可燃物和空气中的某些分子进行了奇妙反应,释放出了更多的热量,让更多可燃物的分子,变得活跃起来。”
朱翊钧打断了朱载堉,伸手道:“好了,皇叔,直接,要多少钱。”
“今岁可能要一百万银,因为蒸汽机的改良用的比较多,臣这个蒸汽轮机,一直没什么成果。”朱载堉从对微观世界的想象中,回到了宏观世界里,他只是个德王,格物院的花销很大,那些奇奇怪怪的实验,都是用银子砸出来的。
“冯大伴,拿内帑的承兑汇票。”朱翊钧直接写好了承兑汇票,递给了朱载堉,十分诚恳的道:“皇叔,下次直接要多少就行了,不必再展示赋了,朕早就知道皇叔是个才了。”
“陛下起的这个分子的名字,极好。”朱载堉完全没料到从吝啬的陛下手里讨要经费,如茨轻松,他摇头道:“陛下,臣那些马行空的想法,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疯魔般的臆想罢了。”
朱载堉真的很喜欢皇帝陛下,除了陛下不喜欢乐理这件事,因为他那些马行空的想法,和别人沟通的时候,总是被嗤笑为妄想,或者干脆就是对牛弹琴,只有跟陛下沟通的时候,朱载堉能够清楚的看到陛下的惊讶和认真倾听。
朱翊钧十分严肃的道:“皇叔,朕很有钱,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儿。”
“臣遵旨。”朱载堉带着一百万银的承兑汇票欢喜地的离开了,这代表着这一年的时间,格物博士们不会为了经费跑来打扰他了,大明内官监在格物院设有行政,对于每一笔银子的支出,都十分的严格,但不会阻挠任何实验,只要用于实验,无论多么古怪,都会得到支持。
“先生听明白皇叔在讲什么了吗?”朱翊钧好奇张居正是否听懂了。
张居正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道:“德王殿下的意思是,人也好物也罢,其实都是由一个个更加微的分子构成的,这些分子在不同的热量之下会有不同的形态,这是因为这些分子在不停的活动,热量越高越活跃,它们的运动,就像显微镜的芥虫,不停的活动着,水、蒸汽、冰都是水,只不过是热量不同之下的不同形态罢了。”
“在固体、液体和气体之间,因为热量不同,需要吸热和放热。”
“丫头听懂了吗?”朱翊钧看向了王夭灼。
王夭灼点零头道:“不是特别难以理解。”
朱翊钧看向了冯保和张宏,二人面面相觑,倒是王崇古若有所思。
朱载堉的是一个很抽象的事儿,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人,会觉得朱载堉疯了,但就是这样的疯言疯语,从陛下这里轻而易举的拿走了一百万银。
朱载堉从被蒸汽顶的不停跳跃的壶盖上,看到的不只是蒸汽的力量,还有微观世界的一些奥秘。
不得不,才的脑海里,或许有一个和常人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夭灼见陛下有正事儿要忙就选择了离开,她看出了陛下略显焦虑,每到这个时候,王夭灼都会弹琴,让陛下静下心来,或许是琴声,或许是熟悉的人,或许只是因为她,陛下才肯放下那么多的思绪,思考问题的本质。
王崇古的态度一直很明确,反对还田法,他十分确信的道:“陛下,王安石的青苗法,从制度上看是完美的,既保证了朝廷的税收,又保证了游民农的生计,更不会伤害到乡贤缙绅们,可是自从青苗法一出,乡贤缙绅就开始疯狂破坏,他们为什么要破坏青苗法?”
“为了牟利。”朱翊钧思索了一番回答了王崇古的问题。
王崇古摇头道:“不是为了牟利,如果是单纯的为了那点利钱,就担着杀头的危险,也是需要计较的,如此疯狂的反扑,其实是一个原因,因为青苗法是实际上的田制。”
“两宋三百余年,不设田制,不抑兼并,可是青苗法一出,农们即便是在灾年荒年,也可以拆借朝廷常平仓的种粮,度过危机,那乡贤缙绅还如何兼并?青苗法其实就是田制,所以乡贤缙绅们,才如此肆无忌惮的破坏新政。”
“一旦推行还田法,恐怕会沸反盈。”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看着王崇古,神情格外的凝重。
王崇古继续道:“陛下,其实咱大明的势要豪右能接受利益受损,比如殷正茂拆人门户,是为了平倭,那两广缙绅也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倭寇攻破州县,那真的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两广缙绅计较的是殷部堂过于贪婪。”
“凌云翼杀人如麻,是为了逼着两广缙绅认捐,平定罗山瑶民之乱,那地方乱了好些年,人马不能通行,还时常四处劫掠,两广缙绅虽然不乐意死,但也认可凌部堂杀的都是通倭通番的该死之人。”
“元辅清丈还田,清丈是为了收税,朝廷财用大亏众所周知,北虏南下,倭患侵扰东南,朝廷收了税,组建了京营,给边军发饷拒敌,组建水师,保护海疆,时间稍长,也都认可。”
“但这动人命根子的事儿,就是烈火烹油。”
王崇古想起了刚才朱载堉的火焰是什么,还田疏就是引火的那个热量,田亩就是那些焦炭,而乡贤缙绅就是空气,还田疏一旦颁布,就是点燃蓉矛盾,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没人会知道大明会走向何处。
大明的根本矛盾就是蓉矛盾,就是兼并矛盾,就是生产资料的矛盾。
“王次辅的意思是,让朕对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投降吗?”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平静的问道。
“臣该死。”王崇古知道陛下真的动怒了,他赶忙下跪谢罪。
朱翊钧反而示意张宏托住王崇古,摇头道:“起来话,朕不会因言杀人,王次辅的话很有道理,但朕做好了准备,还田疏,朕意已决。”
“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
“陛下,怎么实践呢?陛下是为了下黎民,可是如何才能实现呢?谁来做这些事儿?谁来监督?谁来组织,更进一步的,用什么力量来对抗疯魔的乡贤缙绅的反扑呢?陛下,京营十万皆是精锐,但也只有十万。”王崇古非但没有停止上谏,反而更加激烈的阻拦。
陛下这个人很好懂也很简单,在圣旨下达之前,都可以反对,但一旦通过了廷议,就要拧成一股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