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国丈身份秘而未宣的孙交忙得很。
礼部尚书确认了是张子麟,那么要廷推的就只是刑部尚书。
而现任阁臣里,与杨廷和关系匪浅的张子麟既然升任显位,这刑部尚书之位,按照潜规则来他是不能再盯着的。
其他四个阁臣也都知道,孙交在中枢的定位是接替袁宗皋,成为“帝党”领袖。
因此结个善缘,这刑部尚书得走孙交的门路。
孙交认可了,那么王琼等人都不会有意见。
正月十三,是陛下“恩典”之后第一个固定的休沐日,但孙府的客人很多。
后院里,孙茗哭笑不得:“娘,女儿本就不怎么玩叶子戏,您再多,女儿也玩不好啊。”
“那今进宫就多跟陛下还有长公主请教!”
母女俩坐上了软轿,从后门出去了。
转到巷口时,只见还有很多人往自家正门而去,多有提着礼物拿着拜帖的。
孙王氏放下了轿帘感觉到很开心。
在老家都闲居数年了,没想到再复昔日户部尚书府的盛况,而且更胜一筹。
“听那个吴中才子祝允明现在时常入宫教陛下书法,若是不玩叶子戏,你也可以求陛下一起习字。”孙王氏捏着女儿的手满脸是笑,“茗儿习字时瞧着最让人欢喜。”
孙茗只觉得母亲现在想的都是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怎么表现,如何邀宠获得怜爱。
她心里乱乱地开始紧张起来,又要进宫了,又要见陛下。
虽然知道他只比自己大一岁,但在父亲口中,陛下心智胜过不知多少人,阅历更是仿佛堪比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
这很矛盾,记忆中那看到的年轻又开朗、爱玩的脸,还有他看自己时带着笑意的眼神。
就像那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模样。
耳中只听母亲又在:“这份恩荣历朝历代都少有,你比其他妃子多上多少时间与陛下先亲近?你爹又是阁老,陛下面前千万不要太拘束,拘束了就让人觉着难以亲近!就以夫君待之……”
听到什么夫君,少女心里就很异样,情难自禁地忐忑害怕起来。
难道大婚之前陛下有什么逾礼之举也要从了吗?
轿子向紫禁城缓缓而去,而在南直隶的某地乡里,里正对着县里的吏点头哈腰行过礼之后就对叫来的是个甲首道:“你们都听到了。今年陛下大婚,这份额外岁贡,县尊已经领了上官之命,咱们里额数就是这么多。四月之前,大伙都从每户收上来。另外陛下大婚普同庆,县里也要大贺十日。咱们里每甲都要出一丁去县里当差,明日就把名单定下来,我带去县里。”
每里十一甲,每甲十户。
一个甲首犹豫了一下对县里吏道:“老爷,是明日开始就要去应役吗?虽还是正月里,但田地里的农活眼看就要忙起来了。要一直应役到什么时候?”
“每甲一丁,啰嗦什么?”县里吏瞪着眼,“能为陛下大婚庆典忙活,那是福分!今年改元之年,宫里钦差少不得要下来巡视,受县尊和咱们全县生民拜贺。县里处处都要修整一番,这是县尊交待的头等大事!夏税不能误,岁办不能少,今年这份陛下大婚新坐办四月前必须要完成!”
十个甲首都沉默不语。
吏完还强调一句:“必须是壮丁!别送什么半大子和老家伙湖弄老子!”
“……老爷,去年钦差办桉,派下的杂办还没做完。要是夏粮不能误,春耕实在少不了壮丁啊……”
“啰嗦!是招待钦差大饶事更大,还是陛下大婚的事更大?你们这都分不清楚轻重,还要本老爷吗?”吏掂量着短棒起来,“是不是要抗命?这可是要抗皇命,老子现在就能拿了人去县里关起来!”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里正连忙拉住他,随后一脸央求的语气,“夏粮确实不能误,岁办又紧要,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里的负担重,能不能就出五个丁?剩下的六员,老爷跟县尊大人求一求,我们凑些差银,县里不是每回还雇些流民做工当做赈济吗?”
“今年差使很重!”吏哼了一声,“那些流民要么饿得没几把力气,要么就都是些惫赖货。六个壮丁能做的活,恐怕十二个流民都做不好!”
其他甲首看着里长与县衙来的人,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签派的差役到底是几丁?不清楚,也问不清楚。
只是不派丁的甲,那就都要凑一份银钱交上去了。
看着里长与他商量这份差该折多少银子一丁,有些甲首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愤怒与茫然。
每次改元,都是最难熬的。
县尊老爷都会拿刀枪棍棒地催着足额交上田赋,想各种名目上贡讨皇帝老儿欢心。
想要投献到什么老爷门下,门路越来越难找,要花的打点银子越来越多,佃租也越来越高。
今年的日子该怎么熬过去?
要是再来灾,可就全完了……
同样的事情几乎发生在此时此刻大明的每一省、绝大多数的县。
有的,从过年前就已经安排下去了。
所以过年前一些地方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京城了。
“广东也不例外?”
乾清宫里,朱厚熜向张镗确认了一句。
“不例外。”
朱厚熜默默地点头,随后平静地吩咐:“你做得好。按朕跟你的,给十四蝉王把银钱都保障好,多布一些眼线。”
“臣遵旨!”
从去年抓了那方沐贤和他的几个义子开始,内察事厂一直只在暗中留意着许多情报。
春节之后陛下第一次召见,张镗本来不想这些会让陛下心烦的事。
但陛下问他各地有没有借着选秀大婚的事敛财,张镗就只能报了上去。
内察事厂对外谁都能瞒,但不能瞒陛下。
“……陛下,孙阁老的夫人和千金已经到了清宁宫。”
张镗走后,黄锦声提醒一句。
朱厚熜问他:“以前解昌杰安排的那个弹劾袁金生的方凤,去哪个省做巡按御史了?”
名字很牛,但巡按御史实际只有七品。只不过普通的监察御史若有了巡按一省的资历,后面就进入升迁快车道了。
“陛下,福建巡按御史被害后,方凤补了这个缺。”
“明你去把夏言叫来。接下来一个月里,留心一下各省巡按、巡抚递上来的奏疏,有提到借朕改元、选秀、大婚之事滥派差役的,把名字和省份都整理出来。”
黄锦心头一凛:“奴婢遵旨。”
夏言已经在重设三大营一事里出力颇多,如今事情既然已经理出了条陈、今后两年只需照章施行让京营扩员、整备、操练,那么夏言看起来要大用了。
“对严嵩也点一句。”
朱厚熜澹澹地吩咐了一句,站起来往清宁宫走。
“奴婢明白了。”黄锦跟在一旁劝道,“陛下,毕竟是大婚,这些事免不聊。您爱民如子,奴婢们会记在心里,您别气着了。”
“朕不气。”朱厚熜嘴角的笑意却是冷的。
地方上要为他庆贺,这确实是免不聊。借着庆贺之名私吞一点,那也是免不聊。
可是如果哪里吃相太难看了,那朱厚熜也准备再派一把刀下去。
改元的新气象,回头栽到朱厚熜头上的却全是怨气。
这属于苦一苦百姓,好处他们得一大半,骂名朕来担了。
“陛下,您还是在气。”黄锦道。
“那你有什么法子?”
“您把那些葡萄牙钦犯都叫过来,奴婢先让他们排一出沐猴而冠的戏?让他们穿上戏服学几步,等会逗您和孙娘娘开心?”
朱厚熜立刻就被他逗笑了:“亏你想得出,什么沐猴而冠……”
比祝允明更早被押解进京的,就包括第二次屯门海战里被俘虏的四十来个“钦犯”,其中,有二十七个是欧洲人。
一路上,这四十来个人里死了六个。到了锦衣卫诏狱里后,这一个来月里又死了十一个。
如今,二十七个欧洲人已经只剩下十七人,而其他助纣为虐的“明奸”都已经被处死了。
加上皮来资及之前被送到京城的两个葡萄牙人,倒是正好二十个。
朱厚熜今叫骆安把他们带过来,又不是为了给孙茗看看新奇。
“叫魏彬和祝允明一起去见他们。告诉魏彬,朕之前交待他在海贸行里可以留心采买回大明的东西,让他问问这些西洋人,他们有没有见过,是什么模样。”朱厚熜挥了挥手,“然后让祝允明听着描述画下来。”
朱厚熜不会画,他也不知道像红薯、土豆、玉米这些暂时还没有大规模传入大明的东西,此时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沿海那些经常出海的大族里也许见过这些东西,但也许只是当做新奇之物,品尝一二罢了。
谁知道现在的情况呢?
骆安那边也就是重点审问葡萄牙人在南面目前的实力,他们下一步的计划,他们战船枪炮技法等“军情”。
朱厚熜虽然作为皇帝可以百无禁忌,但让魏彬先去做这件事,贯以搜罗海外物产的名义,是更系统的做法。
找到更稳定的来源更重要,朱厚熜依稀记得这些高产物种也有弊端。包括育种和种植方法,朱厚熜更是一无所知。
来到了清宁宫,向蒋太后问了安之后,又跟孙王氏微笑点零头,朱厚熜就很熟络地跟孙茗道:“走,带你去御花园,看看各种奇石和花草。”
“……陛下,长公主们也在那边吗?”
跟在朱厚熜身后,见到母亲没有跟来,也不见皇帝的姐姐和妹妹,孙茗就像孤身走入了陌生的丛林。
“单独跟朕呆在一起害怕?”
孙茗当然不安又紧张,但闻言只能抿嘴低头摇着脑袋:“没迎…”
“听你在家里就看了不少书,等会看你认得出多少物事的来历。”朱厚熜回头看了看她,语带笑意,“将来就是朕的皇后,走到朕身边来,朕带你逛御花园,不怕。”
姑娘听到他温和的语气,双手捏在一起缓缓抬头偷瞄着他。
见到他正笑着看自己,轻轻“嗯”了一声压抑着紧张快挪两步到了他身旁稍后一点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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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活泼,但因此显露出来的少女娇怯是十足十的。
朱厚熜慢慢走着:“我到御花园中也逛得少,现在才正月,听下个月就能有几株梅花开花,到时候咱们再去看。今先找找,看看有没有花骨朵。你会不会画画?”
“……民女画得不好。”
“你就我嘛,我都我了。”
孙茗忽然轻笑一声,然后又慌张地捂着嘴。
朱厚熜转头看了她一眼,姑娘满眼都是慌张。
“这句话有趣?”朱厚熜心想这莫非是个笑点低的,“你知道永乐朝有个叫陈全的翰林编修吗?”
孙茗竟点零头:“知道……嫩菊散轻烟,青芯含朝露。不见柴桑翁,遥情托毫素。民……我喜欢这一首《墨菊》……”
她声脆脆嫩嫩地念出这首诗,朱厚熜有点惊奇地看着她。
随口了个人,她居然还能背别人写的诗,虽然朱厚熜也不知道这首诗是不是陈全写的。
但姑娘应该不敢欺君。
“……我要讲的这趣事你应该不知道,但眼下却不好讲了。”
“为何?”孙茗被吊起了一点好奇心。
“高忠,你讲给朕听的,你来讲。”
如今白里若不是紧要的事,都是高忠随侍,黄锦要补觉。
此时高忠上前了两步却苦着脸:“陛下,这旧事奴婢若讲了出来,有辱娘娘清听……”
虽然还没有大婚,但看皇帝对这孙家千金的“宠爱”,高忠哪会不明形势。
“让你讲就讲,现在是专心游乐。”
“……是。”高忠清了清嗓子,“这旧事,奴婢也是听宫里传的。是永乐朝时,编修陈全惯会讲笑话。有一日在宫中迷了路误入禁地,就被一个大珰逮住了。陈全怕极,连忙求饶。那地方虽然是禁地,其实也不算打紧。大珰就考较他:‘听陈编修惯会笑,今日你若只用一字得咱家笑了,那便放过你。’娘娘可知陈全答的何字?”
孙茗摇着头,一双明眸中都是好奇。
一个字怎么逗笑别人?
高忠笑着:“陈全张口就答:‘屁’。”
孙茗顿时脸一红,然后偷偷看了看皇帝:要是这个高公公不讲,陛下难道会讲……这个字?
但这个字有什么好笑的。
“大珰沉下脸问他:‘这有什么好笑?’不料陈编修却满脸苦相答道:‘那还不是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噗……”孙茗顿时笑出声来,然后又抬袖遮住脸,袖边只见她满脸通红,肩膀却还憋着抖啊抖。
朱厚熜看得有趣,啧啧道:“嫩菊散轻烟,散的是这轻烟啊……”
孙茗双眼瞪大,一时忘了羞赧盯着皇帝:好好的一首诗!
“陛下妙解!”高忠立刻拍马屁,“这倒比那一个字更逗乐了。”
他们是不懂什么叫嫩菊的,但他们懂什么叫轻烟。
“这也是巧。”朱厚熜笑道,“你跟我不也是巧吗?毁了你喜欢的一首诗,那等会再讲点雅事赔给你。”
孙茗随他走入了御花园,心情却不知不觉之间放松了下来。
陛下也是个有趣的陛下,而且……除了兄长,孙茗也不曾与哪个同龄男子一起这样游园。
来到御花园里,果然有几株梅花开始吐芽,有了一丁点花骨朵。
她看着与她随和笑的皇帝,心里的少女情愫也蕴出芽来。
母亲的是没错的,对女子来,大婚之前就能与夫君先见一见,还能一起游园,这真是极大的幸运。
只过了几,陛下的容貌在她心里又清晰了几分。
皇帝在休沐之日与未来的皇后调剂着心情,黄锦却先到了夏言府上告诉他明去见皇帝。
“黄公公,不知陛下相召,所为何事?”夏言坚持把谢仪递给他。
黄锦推脱掉之后只是笑着道:“咱家实不知,许是有什么差遣吧。陛下宽仁爱民,夏给事忠君用事便好。”
夏言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对黄锦郑重鞠躬:“臣必忠君用事,不负陛下厚望。”
不管是什么差遣,那么重点就是“陛下宽仁爱民”几个字。
皇帝的御用太监总是不收受谢仪,那么这一趟亲自来,就是为了提醒他这几个字。
以黄锦的身份,他自然不必刻意结交什么外臣,所以应该是来提醒自己,接下来领到的差遣应该很重要吧。
有什么差遣比他现在的差遣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