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紫禁城中的气氛有些紧张。
清宁宫中,众人都在忐忑地为贤妃祈祷,希望她能顺利生产。
陛下大婚已经过了半年,皇后娘娘还没有身孕,皇子压力都担负在贤妃身上。
朱厚熜一直等候在乾清宫里。他若去了长安宫,只会让那里的人平添压力。
何况到了此时,广东那边的军情急奏也递到了京里。满剌加的葡萄牙人纠集了足有十七艘船的舰队,所幸海贸行的船队在南洋海面上恰巧遭遇了他们。
此刻,他并不知道广东那边的战事是否已经打响。
粮饷的调集转运,吴廷举和王宪已经安排了下去,远在京城的朱厚熜只能等结果。
既要等清宁宫中的结果,也要等广东的结果。
朱厚熜并不记得这一年在浙江还会发生一件事,这件事成为他熟悉的倭寇问题更加严重的一个导火索。
浙江那边,宁波知府会同市舶司提举等官员一同欢迎日本使节的宴会终于要召开,来自大内氏和细川氏的两路使节碰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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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设谦道与月渚永乘见了面,从他口中听说了一个相当不妙的消息。
“你说,他们的船比我们还要先进港卸货点验?”
月渚永乘愤愤不平:“我们近三百人都挤在一座小小的寺庙,而他们百来个人,竟住在了宁波最好的东寿寺和天宁寺。”
宗设谦道阴沉着脸:与招待的安排相比,让更晚抵达的细川氏使团先进港验货,那才是更不好的信号。
两路使团既然差不多同时到了,又一定会有去京城朝贺皇帝的,怎么还能分为两个使团?
大明朝廷要的只是来自日本国的一个正式使团,而他们手中有所谓贺表——那一定是细川氏借着离京都更近的优势,逼迫足利将军写下来的,而且盖上了大明皇帝曾经赐下来的那枚银章。
欢迎宴会上,大明官员只接待两路使团的正副使及随员二人,其他使团随行人员及商人、船员等则不在接待之列。
在大厅门口,宗设谦道见到了细川氏使团的正使鸾冈瑞左及副使宋素卿。
“真是没想到,你们没有堪合也敢冒充使节来到这里。”宗设谦道先看了看鸾冈瑞左,锐利的目光随后盯着宋素卿,“尤其是你,不是曾被警告过不能再担任使节吗?”
“真正的使节自该由幕府代天皇陛下派出,大内左京大夫才是擅自以国王名义派出所谓使者之人吧?”
宗设谦道很恼火。
大内氏位于西北西南的九州岛一带,不比关西一带更加富饶的细川氏领地,他们这些一直为大内氏效力的人一向崇尚的是实力。
多少年了,大内氏掌控与大明进行交易的堪合,正是实力的结果。
如今细川氏却来玩这种表面的虚假游戏,更拿这种毫无意义的言语羞辱他们。
“只有堪合能证明身份真假。”宗设谦道冷哼一声,“不管你们耍了什么伎俩,最终都是无用的。”
看他带着人大踏步先走了进去,鸾冈瑞左有些担心,悄悄地问宋素卿:“没问题的吧?”
宋素卿微笑着说道:“放心吧,鸾冈桑。”
大内氏就是一群没什么教养、不知礼仪的蛮子。大明的官场该怎么来玩,他们懂什么?以为有了堪合才是一切,却不知道堪合是为什么而发。这一程,他们注定只是替细川氏运送贡物而来罢了。
果然他们刚进门,就听宗设谦道很愤怒地说道:“诸位上官,外使无法接受这种安排!我乃堂堂正使,岂可坐在次席?”
没想到在那边的副提举郑守介只是澹澹说了一句:“本官早已点破你的身份。徐公子,是不是要本官去你老家请族老来认一认你?陛下接受日本朝贡,正使自然该是受日本国王委派、确确实实的日本使臣。”
宗设谦道顿时转头看向了宋素卿。
怪不得他只做个副使。
“难道外使手中的堪合是假的吗?说起来,正要请教一下,这位所谓鸾冈正使手里又拿着什么堪合,诸位上官查验过了吗?”
郑守介又不咸不澹地说道:“天朝办事岂会有此疏漏?鸾冈正使手中国书、堪合、贺表皆为真,鸾冈正使又是生于日本、长于日本之外臣。如今你们既然都是代表日本国王而来,依本官之见,不如合为一团好了。鸾冈正使为正,月渚副使为副。你们二人既是流落海外之大明后裔,帮着把事情办好才是真。若真以你们为使上殿,那我等岂不是欺君之罪?”
宗设谦道没想到他们会拿本来身份大做文章,一个副使要兑下他这个正使?
“外使携堪合三道而来,各色贡物满满三船,岂可为副?”宗设谦道连连摇头,“郑提举,您说他们手上的堪合也是真的,外使却不信!”
郑守介沉下了脸:“姓徐的……”
“上官请留心言辞,外使乃国宾!”宗设谦道一直站在那里并未入席,像是要把身份辩明。
郑守介被他呛了一句正要发作,只见宋素卿笑着回答:“宗设桑,我们手上的堪合虽然是弘治朝的,却是真堪合无疑。”
宗设谦道正愁找不到理由,闻言顿时向上首的赖恩、解昌杰等人咆孝道:“大明正德陛下发下新堪合之后,弘治陛下所发堪合不是已经不能用了吗?外使堂堂国宾,不知诸位天朝上官为何如此处事不公,莫非其中有什么内情?郑提举?”
他最后一句问的郑守介,看到他的眼神,郑守介想起那天他说的那句“规矩是懂的”。
这小子莫非在暗示众人,如果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把他们可能收了宋素卿的钱的事抖出来?
可是你小子不也只是猜,什么证据都没有吗?
宋素卿惋惜地叹气:“诸位上官,外使以为,不论是哪朝陛下所发堪合,只要是真的,那么外使等率人不远万里赴汤蹈海而来,满载贡物向大明称臣敬贺,这是礼之所在,也是拳拳之心。宗设桑所言,却似乎暗藏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意,未免有坏大明与日本君臣万世修好之意。”
最后还潇洒地行了一个礼:“使臣不可不知礼仪,诸位上官明鉴。”
一番话说得赖恩、郑守介及宁波知府等人连连点头,解昌杰也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宋素卿。
宗设谦道能在日本做僧人,嘴皮子原本是不错的。
但现在他发现了,尽管抓住了他是使臣不容轻辱的点,虽然他手里的堪合也是真的,但他过去打交道的毕竟还是日本浪人、普通平民及大内氏领地里的贵族们。
他们拿着自己是大明后裔的身份做文章的道理,宗设谦道是理解的。
但他不理解: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接受这种安排?
因此他大笑了几声:“外使岂非不知礼仪不明规矩之人?只是诸位天朝上官折辱番国使臣,外使却不能无动于衷!如今前来向新君称臣进贡,外使既受此羞辱,那也只好无功而返了。若两国刀兵再起,非外使之罪!”
说罢就对月渚永乘说道:“月渚桑,我们走。诸位上官,还请将外使等所载贡物如数重新装船,让我等尽快启程返还。”
赖恩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很坚决地带着人离开了,脸色阴沉得厉害。
谁看不出他的凭恃?以退为进罢了。
日本使团大张旗鼓入了港,还没完成朝贡就又回去了,朝廷问罪怎么办?
只让鸾冈瑞左和宋素卿带着一船贡物的礼单去京城朝贺,朝廷觉得日本怠慢怎么办?
好好的欢迎宴会,赖恩没想到之前一直安静等在嘉宾馆的这个宗设谦道如此刚烈,而且明显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
“解佥都,你看这……”赖恩看向了解昌杰,希望他给点意见。
毕竟,在座诸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
解昌杰想着自己的使命,澹澹地说道:“四船贡物都要呈上去。”
这单朝贡贸易的金额越大,东南富商才会越动心,解昌杰只懂得这一点。
赖恩很为难:可是那宗设谦道坚决要做正使,不肯交出主动权。
他不由得看了看鸾冈瑞左和宋素卿:“此次必定是要发新朝堪合的,不如你们退一步算了。若能献上贺表、弘治堪合,这新朝堪合,你们二家可一家得一半。”
宋素卿却断然摇头:“赖公公,我等只有百余人。归国途中,岂能幸免?赖公公有所不知,那大内左京大夫素来招养海寇。如今他们使团中,大半倒都是海寇。诸位大人,外使曾收到友人信件,前年不是还有逆贼勾结倭寇吗?”
厅内诸官不由得变了颜色,有些没想到地看着宋素卿。
这家伙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那个大内左京大夫的使团虽然有三百余人,但这里可是大明宁波。若是以海寇冒充使者之名一网打尽,那么问题不就解决了?
可是对方毕竟拿着真实的堪合。
而日本使团进港的消息早已传遍浙江,现在固然可以把他们当做倭寇办了,但消息终究也会传回日本。若那大内左京大夫怒而兴兵呢?
赖恩连连摇头:“不可如此。”
宋素卿却又说道:“如今使团全被除了武器,这事却可由外使来做。外使等奉日本国王之命率贡物四船前往大明,途中被海寇劫走三船,不意贼子竟敢大摇大摆冒充使臣前来朝贡,外使等人趁其不备歼灭之,那便与大明无关了。”
“……宋素卿,你的胆子太大了!”赖恩盯着他,“你们使团的武器也都被收了起来,莫非你要市舶司及宁州府为你开方便之门?”
宋素卿叹了口气:“那外使也没有办法了。虽有贺表,无奈却不能进献给陛下。诸位上官需明鉴,外使是真正奉了王命而来,而那大内左京大夫割据地方,实乃不臣之辈。过去数年之朝贡,其堪合本就是从正式使团中劫掠而去。”
宋素卿说的是实话,但赖恩等人仍旧不肯做这样的事。
直到宋素卿又说道:“大明沿海之日本海寇,多以大内氏为老巢。昔年足利将军清剿对马等岛海寇,是从大内氏割据地方后才渐渐无力约束。前年逆贼所勾结之日本海寇,所剩余党,恐怕也藏匿在大内氏庇荫之下。”
众人眼神齐齐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