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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6章扫盲班艰难开课

  这些报名前来的囚徒们,从来都没吃饱过吧。

  因为,在监牢里,他们连吃“饭”的机会都很少。

  姜星火自己也是这么经历过的,他很清楚,官监的一天两顿稀粥,跟民监比起来,恐怕都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去问囚徒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答桉往往让人动容。

  他们就想要一顿饱饭而已!

  但是,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如果诏狱这样做了,等待狱卒们的将是更大的工作量,更多的麻烦,甚至还会极大地增加他们受伤或死亡的概率。

  所以,对于这些普通的囚徒来说,能够吃上一口馍馍,就已经很奢侈,也非常满足了。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囚徒。

  有男没女,有老有幼。

  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出乎一致的共同点,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破烂的囚服下露出的皮肤上普遍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血迹,仿佛刚刚在刑室中被毒打过后,才拖回到这里来一样,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而他们身体周围,也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气味,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这群囚徒吃饭,一言不发。

  终于,这些囚徒学生们都把馍馍啃完了。

  接下来——

  姜星火拾起炭笔,只在木板子的左上角写了一个姜字,便停下了手。

  除了炭笔和木板的摩擦声,

  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过后,值房里才响起了一阵反胃的干呕声。

  有个人吃急了,反刍上来的馍馍混合着唾液卡在了食道里,难受地干呕着,却又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嗓子。

  周围的囚徒,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姜星火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按着肩膀。

  “吐出来。”

  那人异常坚决地对抗着本能的呕吐感,想要把宝贵的馍馍咽回去。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人一甩身体,想要抗拒,但却没憋住劲儿,一块没有消化好的硬面馍馍被吐出了出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贪婪地盯着这块被呕吐出来的馍馍,蠢蠢欲动。

  而那人也伸出双手,想从地上捡起来,再塞回自己的嘴里。

  一只鞋子,踩在了馍馍上。

  那人抬头,怒视着鞋子的主人。

  姜星火眯着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长得瘦弱、脸颊凹陷,嘴唇干裂且带有血渍的高瘦年轻人。

  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眉毛细长,只是面上苍白的气色,却让原本算是秀气的他,蒙上了几许阴郁。

  姜星火看着高瘦的年轻人。

  “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给你一个馍馍。”

  年轻人看着地上被踩脏了的一小块馍馍,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只道:“你也是囚犯,不过是个教书的,哪有馍馍分我,休当我是好哄骗的。”

  姜星火只是冲着门口的两个狱卒道。

  “再去厨房拿几个馍馍来。”

  解缙和郑和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俩冒牌狱卒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和腰刀,天知道诏狱厨房的门朝哪边开?

  解缙示意郑和去,郑和可不惯着他。

  论官职,郑和是内廷数得上号的大太监,论功劳,郑和更是跟着朱棣打满了靖难全场,可不是解缙能随意指使的宫内少监、监丞。

  更何况,郑和刚不久前就被姜星火一句话,害得跑到了万里石塘挖鸟粪。

  这趟千辛万苦地回来,甚至有不少宫里的人都笑话他,说他此番功劳甚大,陛下定会封他个“鸟屎侯”。

  如今郑和带着一船队的鸟粪回到南京,鸟粪味还没冲干净,就又被皇帝指派到姜星火这里了。

  我刚给你挖完鸟粪回来,就指使我给你端馍馍,我郑和是什么人?

  三保太监!

  大明水师得力统帅!

  我不要面子的吗?

  见推不给忿忿不平的郑和,解缙无奈,也只能自己咬牙切齿地转身去寻馍馍。

  于是乎,解缙心头对姜星火的怨念又多了一点。

  姜星火见两个懒散的狱卒交换了一番眼神后,有个白瘦的去了,便也不再深究。

  而囚徒们,看到姜星火这个负责教书的囚徒,竟然真的指使得动狱卒,反倒态度产生了一些变化。

  最直观地,就是他们肯说话了。

  姜星火对着那个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

  “小……小五。”

  正是刚才嘴角有些渗血的那个高瘦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可能都还不太准确。

  准确地描述,应该是大男孩。

  姜星火对他点点头,然后冲着众人开口道:“来之前,应该有人跟你们说了,每天来我这里学一个时辰识字和算数,学得好,便有馍馍吃。”

  “姜某说话算话,见你们饿极了,先允你们吃了馍馍。”

  “你们若是今日吃了一个馍馍便打算放弃,姜某也无话可说,现在便请回吧。”

  囚徒们面面相觑,狱卒都去端馍馍了,他们现在回去,那不是亏大发了?

  “没人回去?”

  姜星火走到值房的中间,然后,抬眸望向四周,发现其余的囚徒们,大多数的表情都非常平静。

  虽然,他们身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但他们并没有感到惶恐,甚至,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

  唯独,当他们的视线掠过角落里的另一位囚犯时——

  那人低垂着脑袋,蜷缩在墙壁的最里侧,用自己的头发挡住了室内仅有的光芒,完全遮掩住了自己的模样,就算是近距离仔细观察,都难以辨别他的真正相貌,更不要提认识了。

  姜星火微皱起眉头。

  在这样一群脏兮兮的犯人里,竟还有一个意外白净的人。

  “抬起头来。”

  那人缩了缩脖子,旁边的囚徒低声说道:“变脸儿,不想吃馍馍了?这位教书的先生跟你说话呢!”

  如此,这人方才抬起头,却是用不知道那刮来的白灰,画得跟个鬼一样的脸庞。

  紧接着,那人一扭头。

  “唰”地一下,竟是变了个简陋的红脸面具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红脸一出来,他整个人也从瑟缩在角落里的状态变得怪异了起来,整个人怒意勃发。

  “红脸的关公,干你阿姆!”

  看到此人变脸,旁边的囚徒却是登时也跟着面色一变,像是极为熟稔一般,协力把他压在了地上。

  “莫要发癫!变回去!”

  看着这出闹剧,姜星火的面色波澜不惊,只是心头不免想到。

  “得,合着还是个精神分裂症,诏狱里现在真是什么人物都有了。”

  等那个叫‘变脸儿’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脸状态,挎着个脸缩回了角落里,姜星火才得以继续。

  经过问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这些前来扫盲的囚徒,每个人的名字和情况。

  打头那个干呕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镜子的.嗯,就是拿水银磨铜镜,让模湖的铜镜变得重新清晰起来。

  叫“变脸儿”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戏剧从业人员,路边的小乞儿,跟了个捡他的半桶水师父学了两手。

  真就只学了两手。

  天天练,年年练,幻想着有一天登台成角儿,最后也就会变这两下子。

  结果就为这两下,因为没人指导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条腿的老头,是个等秤匠,没名字,就叫“邓老秤砣”。

  等秤匠,顾名思义,就是市井里负责给大家伙校对秤的,干这行就需要两点,一是手稳,一出手就是知道这秤有没有猫腻;二是信誉,但凡被人看出来一次动了手脚,从此以后就做不得这行了。

  便是所谓‘轻重在眼中,权衡在手里,切不可差之毫厘’。

  油腔滑调的叫张灵,是个街头打探,专司与人闲话,讲些俏皮话、吉利话奉承人,多见于秦淮河以及繁荣的商业性质街坊以前也从事过“卖仗”这种很有前途的行业。

  另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捧着块木头发愣的,是个凋銮捏塑的匠人,换做“木愣”,也不知道是假名、诨号,亦或是真名让姜星火听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长年累月的侵蚀,烛光下反而像是一双金手肉佛一般。

  还有一个烧窑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了解了这些人的来历和称呼,姜星火心里也有了底。

  算上他们啃馍馍和自我介绍的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姜星火依旧没有开讲的打算。

  这不由地让抱着刀站在门口旁观的郑和,心头暗暗皱眉。

  姜星火,这是打算干什么?

  而此时,解缙也沉着脸端着一筐硬馍馍回来了。

  眼见着此处教学进度依然为零,解缙不由地嗤笑一声,把馍馍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馍馍被震得翻了个个。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狱卒。

  奇怪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狱卒,谷王谋反桉后,诏狱的狱卒换了一圈,他没见过的狱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这个白瘦的狱卒这么没眼力见,是怎么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么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无暇细想,姜星火面对这些诏狱扫盲班的学生,问出了第一个正式的问题。

  姜星火三根手指头捏着炭笔,在木板子上写了一撇一捺。

  他转头问道:“你们认得这个字念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