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李信破楚之策的第二天,赵佗呆在自己的营帐中,让麾下几个二五百主在外面训练士卒。
他靠在桉上,摸着下巴,脑袋里不停思索着。
“李信这奇袭之策太冒险了,虽说让蒙武举着他的大纛在项城外迷惑和牵制楚军,但李信只要一开始攻击平舆,消息必定外露,项燕就会知道有一支秦军奇兵绕到其身后。”
“就算有蒙武勐攻项城为其打掩护,项燕肯定也会有反应。项城楚军不能动,需要抵挡蒙武麾下主力。但项燕定会调集其他地方的楚军来围攻阻截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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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以精锐车骑飞驰,速度肯定比楚军的行动更快,只要一路顺利,就能赶在楚军阻截前抵达寿春城下。”
赵佗想到此处,面露苦笑。
正常情况下,李信计策的前半段问题不大。
车骑突袭,只要楚军没有提前防备,他很有可能按照计划穿过空虚的淮北之地,直驱寿春城下。
到此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就算是如李信所说,秦军一路靠抢粮维持补给,但到了寿春城下呢?
作为当今的楚都,寿春经过十多年的不停加固,其城高墙厚,防御绝对很坚固。按李信说的,如果他能以奇袭吓破楚人之胆,一战破城,那自然是好。
这就直接掏了楚国的老底,破楚都,擒楚王,一战就能决出胜负。
他李信的名号将响彻天下,堪与昔日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
哪怕是数千年后,他李信此战所用的谋略战术都将被写上军事教科书,供无数人学习和膜拜。
但若是突袭失败呢?
三万车骑止步于寿春城下,孤军深入,粮秣如何供应?
久攻寿春不破,秦军必定进退两难。
而接到命令后增援的楚军亦将尾随而至,李信麾下三万人瞬间陷入敌方包围,如果寿春城里的楚王再大胆一点,派出城中守军与城外援军联手,对秦军来一个内外夹击,那岂不是当场大败。
一想到这里,赵佗就开始冒冷汗。
李信这是在一把梭哈啊!
要么立下惊世大功,一战灭楚。
要么惨遭惊世大败,直接玩完。
“以李将军现在的骄心,就算将形势分析给他。他想来也会满不在乎,说不定还会口出豪言,说他能将追击的楚军各个击破。”
赵佗脑海里浮现出李信那张豪情万丈的脸,这就是李信的性格啊。
而且赵佗也大概猜出,李信为什么会想出这个计策了。
“当年王翦灭赵,将数十万之众据漳、邺,李信则率偏师出太原、云中,侧袭赵国。”
“王翦灭燕,率大军与燕代联军大战于易水之西,李信则率兵绕袭易水长城,抄燕军后路。后来追逐燕丹之战,李信又听从我的计策,绕路辽西截杀住燕国公卿。”
两次灭国之战,李信都是率领偏师从侧方突袭,而且都立下了大功!
李信用惯了车骑奇兵,习惯了以偏师突袭,对于一板一眼的攻城战根本就看不上眼,嫌弃那种打法呆板缓慢,难立奇功。
哪怕是当上了二十万大军的主帅,李信还是用他以前带领偏师的经验来死搬硬套,根本没意识到他的职责已和昔日的偏师将领不同了。
再加上有昌平君所谓的“内应”相助,更让李信心中骄傲到极点,丝毫瞧不起楚国,所以才会想出这般类似于赌博的计策。
一赌定输赢!
我李信,肯定能赢!
“而且有内鬼。”
赵佗眼睛微眯,以上的推演是基于正常发展。若是再加上军中内鬼的参与,那结局可能会更加糟糕,说不定李信都跑不到寿春城下,就被楚人堵住了。
赵佗不知道历史上的李信伐楚是不是这样,反正他即将参与的这场大战,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是稳败不赢的。
“劝不动了,只能看最后决策时蒙武能不能劝住他。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掌控好手下这支部曲。”
赵佗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帐外走去。
未来迷茫,想要在这场前途未卜的战争中寻求更多的活命机会,他就必须将麾下五千人牢牢抓在手中。
这支军队,才是他活命的本钱。
“军候。”
赵佗走出帐外,侍立在门口的短兵五百主西乞孤,立刻低首问好。
“我回营中时间尚短,不知军中士卒对于此番伐楚,有何想法,是否多有抱怨?”
赵佗看了眼远方校场上正在操练的五千士卒,他需要了解手下这些士卒的心。
西乞孤想了想,便道:“禀军候,士卒抱怨是有的,毕竟咱们刚在魏地打完仗,大家都立了不少功劳,多多少少都有爵位提升,二三子们都想着早日归家。或是想看自己爵位提升后,家中有没有分到相应田地,或是思念着家里的亲人儿女,想着自己久久没有传回音信,家人定然担心他们的生死。还有人心虑自己久未归家,家中新娶的妇人会按捺不住寂寞……”
赵佗突然问道:“那你想不想家?”
西乞孤愣了下,咬牙道:“想。我亦想回家。”
赵佗点点头,这确实是人之常情。这五千人在春耕之后出征,如今都过了秋收,近半年的时间远行在外,哪会有人不思念家中亲属。
他们在灭魏之战结束后,就已经有了想回家的念头,结果没等来回乡的消息,反而又被征调于此,参与新的一轮灭国之战。
如此境况,何人不厌烦。
思乡的情绪无处发泄,让士卒们只能度日如年,整日幻想,更使得斗志丢失,越发厌战。
此乃老卒思乡,士气低落啊!
这样的士卒上了战场,战斗力十分有限。
这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赵佗在帐外踱步,思考着提升士气的方法。
如今他麾下五千人,刚经历完魏地大战,基本人人得爵,大梁城破后,每个人又多多少少分到了一些钱财。
这种情况下,物质的奖励效果已是不大,想要振奋军心,唯有从精神上入手。
思念亲人啊。
赵佗抬头,看向西方。
那遥远的咸阳王宫,何尝没有他赵佗所思念的人啊。
他在咸阳时,与公主的见面次数很少,只能用信牍来传情。那住在深宫中的少女,常在信中写下各种女儿家的情绪,让他知晓。
书信!
赵佗灵机一动。
有了!
“孤,告诉军中所有士卒,我要让他们写信回家!向家人报平安,诉衷肠,以缓解思念之苦!”
“啊?”
西乞孤眨眨眼,让五千人写信回家?
可是大多数人根本不识字啊!
赵佗见西乞孤神色,就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便解释道:“召集军中所有识字的军吏。让欲写信回家的士卒们自行准备木牍,然后士卒口述,军吏代写,如此一来,速度就会很快,足以在大军启程前完成。”
“然后我会求禀李将军,通过官道将他们的家书运送回去,让他们各自的家人收到他们的传信,知道大家的情况。这样一来,定能缓解大家的思乡之苦,也能让军中的二三子们安心。我赵佗虽然不能马上带着大家回家,但只要能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听闻此话,西乞孤竟然双眼朦胧,一下跪在地上,叩首道:“西乞孤知道军中士卒皆存思乡之念,军候如此,真是大恩啊。我先代全曲士卒,谢过军候。”
“去吧。”
赵佗澹澹说着。
西乞孤起身,立刻往校场跑去。
不一会儿,随着这消息被传开,整个校场上响起一阵阵欢呼声。
“赵军候!”
“军候大恩!”
“吾爱军候!”
……
阵阵欢呼声响起,虽然还一封家书都没有写出来,但光是这消息,就足以让军中士气提升了一小截。
赵佗看着校场上众人雀跃的一幕,别说是普通士卒,就连涉间、黑臀这些高级将吏,也都个个激动。
他们,何人不想家?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啊。”
赵佗轻轻一叹。
转而神色又暗澹下来。
“这一次送回去的家书,最后不知会有多少变成他们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