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来东归浑似梦,亦如雷霆激风云。
郑归辰知道,他说的真`相必然会让魔母勃然大怒,甚至心生战栗。
天地中有些事情,就如那春梦了无痕,也有一些却如飞鸿踏了雪泥,一旦细细去看,细细去思,或者有人指明了关窍,便能如梦初醒,破了那遮心的迷雾。
眼前的魔母,眉心处已是现出了红莲一朵,晶盈曼妙,艳美得不可方物,但郑归辰知道,这正是全力运转莲醍魔妙的至妙之相。
殿中这片小天地为莲醍魔妙所眷,已然脱开了乾坤,剥离了气运,离绝了推算,便是元神站在门外,都无法窥探此间真形。
对上别慕呵严厉的眼神,郑归辰不禁心中发怵,魔母积威所至,令他只能垂下目光,“我被命昙宗万鬼峰养忧真人带回了命昙,觉醒鬼道资质后成为了阎罗天命,这才知道姜宗……姜默舒虽是出身白骨峰,但他的师尊却是万鬼峰主谢厉军!
双英一在明一在暗,原本是白骨、阴华、万鬼三峰的谋划,本意是为了瞒住因果,应对当年玄痕剑宗的化剑大比,结果双英在剑宗一战成名,后来便顺水推舟,彼此佯装不和,以掩护命昙宗重回天宗。
此事仅有少数几位神魔之主知情,甚至就连命昙宗的长老会都被瞒住了,外人更是绝无可能知道其中关节。”
郑归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这弥天大谎谁人能信?谁人敢信?有时他看着西极天宗和化真妖廷的战报,甚至有些想笑,妖师落了下风,当真是半分不冤。
“也就是说,这百十来年,姜默舒和沈采颜联手,将各域天宗,诸脉天子,几大妖廷当成猴来耍?”
别慕呵怒极反笑,口中银牙更是几乎被生生咬碎,“好一个默剑和玉诡相争,好一个刑天之主和无间佛母相斗,归辰,对于你这大伯,我已是无比重视,不想,终还是小觑了他。”
战鬼万千阵前,剑意铮铮来添,双英相争虽为遗憾,亦是修士美谈,哪怕天宗尽扼腕,不想争来争去却是良人牵绊。
啪!
一记耳光已然重重扇在了郑归辰英俊的脸庞上,魔皇没有半分闪躲,坦然受了。
“以你的聪慧,不可能不知此事有何等重大的干系,为何迟迟不见来报?”
别慕呵柳眉倒竖,眸子中却是泛起烟雨,冷冷斥责,“早一日灭了各域天宗,麒麟天子方能出世,你父亲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儿子才要更谨慎一些,否则误导了母亲,罪莫大焉。”
脸上火辣辣地疼,郑归辰既没有运使道力抵抗,也没有放出魔妙消解,魔母口中毫不留情的冷叱令他垂手而立,丝毫不敢乱动,“直到北疆劫争之前,我才终于确定了沈采颜和命昙宗仍有勾结,加之阎罗天子此前一直贴身不离我身边,也让我不敢有任何异动。”
“是啊,我看不出来,迦云真看不出来,却是不该怪你归来得太晚……”
别慕呵轻轻一叹,玉颜生忧,好似浑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
天子得大自在,观人间万事,笑人间万事,不想自己也是这笑话之一,甚至还是最好笑的那一部分。
她盈盈凤目中的凄美几乎让郑归辰为之心碎,嘴唇艰难地嗫嚅了两下,终还是欲言又止。
魔母抬起螓首,坚强地撑起了天子当有的傲然轮廓,身上的人皇服饰明黄依旧,仿佛灼灼明媚的朝霞,虽然她的十指仍死死攥在手掌之中。
玉人将双手大袖猛地一甩,旋即缓缓将素臂皓腕收拢于腰间,似是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但心神的虚弱与强撑的坚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令郑归辰不禁有些担心,轻轻出言安慰,“母亲,还有机会的……”
“是啊,还有机会,只可惜……”
别慕呵不甘心地咬了咬朱`唇,之音中很是空灵,但也显得略有空洞。
胜机是要一点点来争的,那人早已借了双英之名,布下了偌大局面,哪怕她眼下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
难道白白将这至密告知迦云真?如此只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将前机搅得愈发混沌,窥真一脉也捞不着丝毫好处。
难道以天魔的名义公布出去?怕是会贻笑大方!
更何况,命昙宗那些不知情的神魔之主若是知道真`相,怕是要欣喜若狂,因为命昙宗立宗以来最大的遗憾,瞬间化为了最大的惊喜。
而各家天宗的元神获知这等至秘,必然对刑天之主更为佩服,可知可见人心所向。
北疆那些佛脉倒是吃了大亏,有报复的可能,不过四寺根基已失,若想抢回佛土,已然移宗北疆的那些地宗怕是不会答应,有沈采颜牵头,必然能让四脉佛宗撞得头破血流。
……
思虑片刻后,魔母久违地感到一丝手足无措,令她于得失之间有些难以取舍,甚至灵台中极为嫉妒伏宇初——命昙宗前宗主,如今的命昙宗大长老。
“我要再想一想,再想想……所幸,我等终是得知了天地中的至秘,将来至少不用再吃双英的亏了。”
魔母幽幽一叹,声音愈发地轻了,“我谋算不及妖师,御心不及妖师,但迦云真就算千般万般胜过我,却唯独没有一个郑归辰,所以他一直输给你大伯,也不奇怪。
辰儿,娘只盼着你了,这天地当为魔天,这麒麟天必然当有麒麟天子!”
“是……”郑归辰低下皓首应下,不敢直视魔母清澈的眼神,若雪纷坠,若傲冰梅,若那东流之水不复回,只道不悔。
花于春中蹉跎,西风残照当落,真天子不畏红尘染婀娜,物是人非心执春色,杀伐声里莫休还说,痴人以命泼墨。
“对命昙宗的谋划安排,还是等人皇大典之后吧,如今这天地格局,先夺了人道权柄才是最重要的。”
魔母轻轻抚上郑归辰的脸颊,魔妙相触,已然将残余的红印消抹殆尽,依旧还了一个风姿特秀,爽朗清举的窥真魔皇于天地。
“我已然联系了戮族的灵尊,待姬催玉去了戮族的防线,便会将他一举伏杀,这也是当初杀掉易皓沉的交换条件之一。
尸鬼敢夺麒麟之运,早有取死之道,只是之前易皓沉看重于他,我不好建言,如今人皇之位落于我的掌中,自然可以将他驱策往死地之中。”
原来母亲是这样打算的!郑归辰轻轻点点头,他相信,即便尸鬼选了去森望城,母亲也有足够的手段令其踏入死地。
毕竟,只要魔母即位人皇,便能以天宗道誓协调统御东界各宗的元神战力,到了那时,内有谋划,外有陷杀,内外相合便是注定的死局。
“所以,辰儿放心,尸鬼的死只会是第一步,然后就是这天地中的其它天宗,我窥真一脉于点滴之中,最逞魔妙……”
别慕呵宠溺地笑笑,虚幻玉`指轻轻在郑归辰的脑门上点了点,玉颜上当即多出丝丝慈爱之色,“今日,是我为你安排的大宴,借此于各宗各姓的英才之中,彰显你麒麟之子的不凡气度!
伱和我都要努力些,别让你父亲等得太久!
所以,去做你该做的事吧,郑魔皇!”
皓腕轻眸揽烽烟,青丝执心来痴缠,不争花间妍,却斗天地艳,只约永世璧合珠联,赏人间。
面对如此的造化神秀,郑归辰轻轻点头,旋即告退向殿外走去,行到大门处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犹豫了几息方才一步踏了出去,无怨无悔,唯在殿中留下幽幽一言,
“母亲,保重……”
……
而在人皇的诸英宴盛大开场的同时,麒麟楼这座天下第一楼也迎来了少有的盛景,数道妙景在亭阁上方显化出来。
“哗啦啦!”,血色波涛宛若潮起潮落,掀起了席卷乾坤的大浪……
金色霞光绽放簇拥,幻生出无数的真符,于碧空之中展布甚宽,却有无数细碎的神光于其中发生着莫测变化……
轰!隐隐的轰鸣之音仿佛一重重的波浪,于浩瀚雷云激荡不休,好似狰狞凶兽潜伏爪牙,正等着扑击而出。
……
等骨玉悬额的少年道人悠悠然走到麒麟楼大门处时,麒麟楼管事刘白载已然等候在那里。
“多年不见,姬先生容颜不改,想来道途精进,可喜可贺。”刘管事恭敬地拱了拱手,眸子中有着深深的欣喜,长长舒了一口气。
自家麒麟和眼前这人有着生死之约,此次是三位仙尊牵头,方才摆下了这说和的宴席,本来也没报太大的希望,不想金玉麒麟欣然答应,甚至这杀性尸鬼也并没有一口拒绝,只说答应前来赴宴。
只要能来,就是好事,就有希望!
刘白载咽了一下口水,他动用了身为管事后从未动用过的权限,将麒麟楼的最高层整个空了出来,拆了个干净,只为办好这场宴会。
所以,今日便是有其它元神仙尊心血来`潮要来这麒麟楼,楼里也没地儿安放,只能自请告罪。
“原来是刘管事,还掌着麒麟楼倒是遂了你的愿,只是可惜你的才……”
姬催玉微微颔首,淡淡出言,随后左右扫了两眼,却是站在那巨大的麒麟雕像前,似是细细观赏起来,不再挪动脚步。
刘白载一怔,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旋即站在姬催玉的身后,没有任何打搅,就这么等在了那里,不见半分紧张和焦急。
“……虽不可为宁为之,麒麟见我应如是……”
少年道人轻轻念完,双目微微翻白,似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已然忍俊不禁,“我也不问谁的手笔,不然有失体面,但我敢肯定的是,郑景星必然不知情。”
“这个……”刘白载一时词穷,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我家麒麟确实不知,这等小事何足挂齿,自是不该由他来操心,不然我这个管事岂不多余。”
“难道就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知为何,少年道人转过身来,颇有兴趣地和麒麟楼管事聊了起来,就仿佛此事比起元神仙尊的说和,比起金玉麒麟的等待还要来得重要。
不对?有什么不对?刘白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此地是麒麟楼,每日里都有诸多修士、凡人来此莅临观览,见了这麒麟真形,读了这麒麟诗句,无不交口称赞相得益彰。
便是龙郑两家的道子,便是持了外交关防的妖王,便是来此的元神仙尊……也从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骨玉少年灿然一笑,摇了摇头,“半阙枯荣说飘零,潦倒年岁潦倒浮名,哪来的麒麟?”
刘白载摇摇头,正色开口,“却是有的,姬先生,真的有,就在这麒麟楼之中,就在每日里人来人往之中,就在这天地浩荡的渊劫之中……这楼是塌不了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姬催玉哈哈一笑,用力在刘白载的肩头拍了几下,“刘管事,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句话是要害死人的!”
刘白载疑惑地抬起眸子,却看到少年道人冲他神秘地笑了笑,古怪的笑容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下个瞬间,刘白载看到骨玉少年指间冒起一道紫色光华。
无声无息,“虽不可为宁为之,麒麟见我应如是”,中的“麒麟”二字已然被斩出一道深深的裂缝,刀气斜斜地将之划为了两半。
而在刀痕的左侧,却是多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青山”
刘白载顿时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呆立在了当场,竟然感觉心神突然有些空空如也。
“姬先生这是何意?”麒麟楼管事扯着嘴角,语气很是苦涩。
“你觉得这二字如何?”
姬催玉仿佛很满意地点点头,旋即不假思索的请对方评价一下。
“姬先生的神通我不懂,这青山二字倒是别有一些意趣……”
刘白载欲言又止,神通一道他根本没资格评价,不过凭心而论,所换“青山”二字倒是胜过了“麒麟”,只是这歪歪扭扭的字是怎么回事?
故意写成这样来羞辱麒麟楼?
“既然刘管事都觉得好,那定是极好的,不错,今日能改了两字已然不虚此行了。”
姬催玉侧着脸又看了一看,见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刘管事,既然我已经斩了麒麟,再上楼吃吃喝喝会不会有些失礼?”
刘白载刚要回话,霎时间已然回过了神,仿佛一瀑冰泉从头顶百汇淋下,直灌到了脚底涌`泉,旋即将周身内外洗了个通透敞亮,偏又有一团火在胸腹之中熊熊燃起,令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姬先生……”
刘白载的眼角已然有些湿`润了,万万没想到,令各宗元神担忧,令麒麟楼发愁的万难之事,如此轻而易举便化解了。
“我一直说过,这麒麟楼是郑景星沾了刘管事的光,所以,便算是我给刘管事一个面子,不和郑景星那厮计较了,当然,若是等会儿菜式的味道不好,我转身而走,刘管事却是拉不住我的。”
姬催玉将手一摊,淡然笑笑,“所以,刘管事,带路吧,为了狠吃这一顿,我可是饿了整整一天了。”
刘白载眼睛有些模糊,他自然知道对面是在开玩笑,不过这样的玩笑,他是真的喜欢,哪怕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都可以。
“姬先生,请!”
临走前,麒麟楼管事深深看了一眼墙上那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只觉得当真无比顺眼,颇为大气不说,更极具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虽不可为宁为之,青山见我应如是!
彩!
……
偌大的露台上仅有两张宴桌相对而放,倒是头顶之上,各色神通妙景各放光华,将整个麒麟楼映得分明幻真,似才子佳人披了花影满身,沾了元神心事一痕。
“轩鹏,你觉得他二人能够彼此退上一步么?”缺冽仙尊的语气中不免有些沉滞,甚至还略微有些紧张,仿佛那平台上的两个身影教人移不开目光。
“我要是说了能算,还用得着一天到晚遭景星的白眼,这东界的人皇早就姓郑了!”
轩鹏仙尊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旋即轻轻瞟了云界中的另一个方向,撇了撇嘴,“言出法随的在那边,你去试试呗,我和赏云实在是没有交情。”
血海元神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眯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又是一个幻宗的情剑神通,非要说自家没有,没有还修什么闭口禅?谁会信?
若是默舒在此,倒是可以试上一试,他面子大些,或可让赏云那厮破戒出声。”
南域几位元神闻言皆是幽幽一叹,语气中很是遗憾。
而在云界的另一边,东界的三位元神也在大眼瞪着小眼,争辩不休。
“现在金玉麒麟和杀性尸鬼正在下面饮宴,能不能化解两人之间的死劫,就看今日了。”
渊蛊仙尊将手向下一指,恶狠狠地说道,“用啊,你那言出法随不用在今日,还要用在何时?”
赏云仙尊用力地摇了摇头,死死咬住了嘴巴,手中生出云气,化为了几个大字,
“没有神通”,“不开口”,“怕劫数”
旁边忽然传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好似也释怀了某些心事,
“那我以尽殷的因果请你开口呢?”青慧仙尊正色看向赏云仙尊,眸子中生出追忆之色。
“没有神通”四个云纹显得是如此冷漠无情。
似乎察觉到两位元神的神色变得有些冷,“没有神通”的前面又幻化出了“的确”二字,以示诚意。
而与此同时,与上方各位元神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有所区别,露台上的宴桌上,郑景星和姬催玉吃得是不亦乐乎。
几乎同时,两人放下了筷子。
“真的要杀魔母?”郑景星犹豫了一下,没有映心,而是直接问出了口。
“易皓沉说过,只和文婉儿提过黄泉神魔的事,本想着以她为饵,将窥真魔脉剩下的天子钓出中原魔域,这才没有打草惊蛇,不想她要染指人道气运,只能将她斩了。”
骨玉少年似是对郑景星的问题毫不意外,毕竟如今这露台之上,两位真灵异体同心,本就是一体,纵然分了本尊外魂,但姜默舒从没有计较得这么细。
事实上,苦累危险之事,倒是本尊做得还多些。
“那你动手啊!”郑景星没好气地开口,眸子中满是无奈之色,“何必把我牵扯进来?”
虽然他这么问,但其实答案心知肚明,却是推脱不得,也只能抱怨两句。
“她苦恋的是金玉麒麟,是一个完美得不像真人的麒麟,既然将要身死道消,予她一分体面为何不好?”
骨玉少年面容之上古井无波,黄泉伤莲尘,却不伤情真,便是该应了劫数,却也可令其得偿心愿,予她一分体面。
郑景星轻轻叹息,自家在南域享了那么久的清闲,终是报应到了。
“那二山呢?”
这下轮到骨玉少年沉默了,良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只要一刻钟就好!”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有心关,难改命里寒。
君心开,玲声残,罗衣相思人不还,杀伐不得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