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争未定,难辨人心,亦要独去独行,踏血于烬,谁教许了天地一清。
公孙无止只在无间金柱耽搁了七日,便正式向佛母提出了辞行,却是令风浅和秀亭两位刀君吃了一惊,也让闻来富大为不解。
无间佛母倒是含笑而许,却是说要亲自送送。
天光照下,整个元屠金柱显得灼灼明耀,绚丽的金光层层迭迭,如水一样缓缓流动,化为撑天之柱矗立于天地两间,细细看去,却是佛光与玄冥之性彼此交织,幽深难明,恍如不为人知的心事。
金柱的最顶端,公孙无止与无间佛母并肩在前,秀亭和风浅两位刀君随在身后不远处,再远一些的地方,却是闻来富亦步亦趋,三处都默契地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有些事不能明言,只能心照不宣。
毕竟,公孙无止终归是元屠宗的刀君,而无间佛母也要镇守无间金柱,眼下劫争未完,相聚的日子注定短暂,离别的时刻就在眼前。
眼见已经走到了金柱的边缘,公孙无止缓缓侧过脸,浮起一个微笑,淡然地开口,“采颜还是留步吧,如果再送下去,怕是我就舍不得走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道子的话令神思不属的其他人回过神来。
“也无不可,不过这几日与无止相处,倒是令我觉得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无间佛母温润地笑了笑,唇角微微勾起,玉容上却是泛起桃雪烟波般的妩媚。
如此有别于传言中严毅肃然的佛母形象,顿时令缀在后面的两位刀君轻`咬嘴唇,心中诸般滋味纠结翻滚,复杂难言。
闻来富则是低低垂首,硬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公孙无止旁若无人地牵起眼前玉人的手,眸子中流露出一抹不舍,而与此同时,他也感到掌心有着微微的刺挠,不用说,正是无间佛母正在以乖俏小指,述说着不便呈于人前的离思。
烟波里,相思难消,谁又独踏生死桥。
劫数中,与君共眺,霞前同吹白头老。
感受着幽魂侍女不为人知的温柔,公孙无止却是被勾起了些许歉意,经年花落花飘,自己当年所说的言之凿凿,却是愈发地潦草。
原是想着暗算定缘寺,后来却是对所有北疆佛脉动了无明,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将北疆妖廷斩草除根,彻底绝了人妖祥和的路子。
这样劫争的道路上,因果渺渺,劫生劫消,日月为之颠倒,天地为之倾倒,并没有什么胜算十足的征途大道,只有如履薄冰的且争分毫。
可以说,沈采颜承担了最大的劫争风险,一个不慎于妖廷中露出破绽,必然就是身死道消的后果。
彼此所欠,只能于漫漫岁月中,相互来还……
似是感受到道子的心意,沈采颜的玉容上再度腾起淡淡红霞,又轻轻挠了挠那温润的掌心。
换来的,却是道子故意不轻不重地紧了紧手掌,接连三下,似是无声无息地说出了三个字。
“无止,此间暂别,不过下次相逢的日子倒是不远,人皇要圣尊共议,看是否终结渊劫,当可相会!”
沈采颜轻轻白了道子一眼,对于渊劫的相争,自己这位强势老爷自然不会有任何妥协,但金玉麒麟都装上了,又不能不让人说话。
按老爷的说法,正好借这个机会坚一坚各家天宗之心,也好为后面的大战做好准备。
所以,这些话不是说给公孙无止的,而是说给两位刀君和闻来富听的。
被道子牵住的柔荑却是又紧了一下,道子深邃的眉眼中,分明在说着,还是你懂我……
“且放开你我的交情,此刻我以元屠宗刀君的身份,向无间佛母请教,无间寺的态度是战是和?”沧桑道子放开了掌中的纤纤玉手,旋即大方地拱了拱手。
“自然是战!”
沈采颜双手拢于腰间,再度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佛母,“勇慧我等自己便有,又何须还要后人来付出代价!
劫争的因果就在那里,妖廷与天魔就在那里,杀个干净便是!”
听到无间佛母这样一说,秀亭和风浅两位刀君同时暗中点头,虽然前些日子拜访各家天宗,战和皆有,但无间寺果然是支持继续劫争,不愧为号称气性严毅的佛母。
“明白了,无间寺的态度,我元屠宗作为天宗后`进,定然会多加考虑!”
公孙无止慨然点了点头,示意已然明白了北疆最强天宗的意志,“那我等便就此告别了,采颜还请保重!”
“也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无间佛母缓缓点头,眸子中恢复了淡然无波。
旋即,沈采颜转过身来,柔柔瞥了瞥两位刀君,语气中无风无浪,“虽然我并无半分介意,不过无止既然无心,两位也不须再过多纠缠了。
我为他的道侣,想来二位也能轻松斩断情劫妄心。”
佛母的语气虽然淡然平静,却仿佛雷霆降世,赤霞呈天,尽得煌煌大气,言语中的舍我其谁,令得两位刀君呼吸都轻了几分。
“若是被情劫耽误,便是元神之路就在身前,恐怕也会白白错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无止这般,能够挣脱出来。”沈采颜的语气变得颇为玩味,仿佛提前看到了某种结局。
公孙无止长长叹息了一声,既没有看无间佛母,也没有等待两位刀君,却是兀自化光遁去了云界。
“多谢佛母,我自有分寸!”
风浅刀君率先踏前一步,毫不退让地与沈采颜对视几息,旋即向着公孙无止离开的方向遁去,如水一般的遁光,自有激湍奔流之意,似那涛涛江水由此汇入无垠大海,浩瀚而无悔。
“佛母,我有一问,不知无止的心伤……”过了几息,秀亭刀君却是幽幽一叹。
对于两位刀君的反应,沈采颜统统没有理会,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个轮不到你来操心,想来你自己也该明白,同为刀君,但其实彼此之间,也是完全不一样的,足有天地之别。”
秀亭刀君当即神色一黯,又沉默了几息,方才神色惨然地破空而去。
浩瀚金柱之上,唯留玉人怅然而立,沉默无语。
“闻来富!”
“属下在!”
“你身为无间行走,须要记住,我真名为沈采颜,以前如此,眼下如此,今
后也是如此……”
劫中因果相织,遮灵如盲,但总有人不忘初心,方能赏得天地中无比瑰丽的明媚光景。
世界如此无情地流转,似永不休止,似浩瀚汹涌,当明其本质,当赏其演化……
……
东雍。
龙下渊仔细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君罗玲已经告诉他,不管是金玉麒麟,又或是刑天之主,都同意了他转去玄兵劫宗的申请。
君罗玲眸子中闪过盈盈泪光,似是又看到当年那位故人。
当年的那人向来不作任何计较,因为他只愿随在麒麟座下,一心想成就如麒麟那般金玉无暇,而现在,龙下渊终于也踏上了同样的道路,舍了玉程金马,定了心中牵挂……
皆是缘法,才有分离于刹,浑不知劫中无话,自有刀霜袭打,自有无悔杀伐,更是有人候他……
君罗玲轻轻抚着龙下渊的脑袋,怅然地说着,“下渊,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
龙下渊轻轻拭了拭眼角,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便向金玉麒麟作了请示。
若说心中没有忐忑,那自然是骗人的。
以往不是没有道子更换宗门,地宗的道子为天宗看重,由天宗出面了结因果后便可加入天宗,之前也有筛选各家天宗的绝强道子,加入元屠宗的例子。
不过他却不一样,他是秘魔天命,更是最后的龙血,对他的安排,甚至可能影响到劫争的气运,也有可能影响到天宗的兴衰。
自家宗主会同意么?
他不知道,只能静静地等待宗门给出的结果,甚至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想过了,若是这个要求被拒绝,那等他以后有了道侣,后辈子嗣之中,也必然会有一人加入玄兵劫宗。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家宗主居然同意了,龙下渊满意地扬了扬眉毛,心中有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也有一丝恋恋不舍,“只是可惜了那些课业,这么辛苦才全部背了下来,以后怕是不会考了。”
倏地,一个身影出现在屋门之前,龙下渊一怔,旋即神情变得极为尴尬,甚至觉得有些难以面对自己的好友。
公孙有常静静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身子不住地颤抖,似是被人遗弃后,正被如瀑冰雨袭打的小猫。
龙下渊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极其用力,“有常,我是真龙,你是戮灵,但你和我都选择了成为一个人,既然是人,总归是要长大的!
伱和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总该自己来面对这个天地,无论是冰冷,还是残酷,又或是壮美得令人惊叹……
我有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不是谁强加给我的,而是我自己愿意来做!
你比我聪明,不过想走上怎样的道路,你真的想过嘛?
保护我?我很感谢,但真的不需要!
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但我要先走一步了,这条路曾有阎罗天命铮铮倒下,也曾有劫宗元神无悔付出,宗主在蹒跚向前,金玉麒麟也在辛苦遮挡……无数的人,于劫争都献上了自己的赤诚,为人所知,或默默无闻。
那我呢?
要承认,比起其他人,我成为圣尊的机会要大上几分!而我身有龙血,于炼器一道,更是得天独厚。
所以,我愿意去劫宗成道,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作为未来圣尊的意志!”
面对如此用力的拥抱,面对耳边喃喃却又坚定的话语,公孙有常的眸子中闪过迷茫的光辉。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照顾龙下渊,甚至有些享受这样的感觉,照顾好唯一的朋友,这样的感觉似乎很是不错呢,不过,面前的至交好友似乎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令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公孙有常甚至想起第一次见到龙下渊之时,对面涨红的小`脸,还有关心的话语。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公孙有常知道,不是龙下渊变了,而是自己的朋友已然寻到了心中的诚。
从此之后,龙血对龙下渊来说,将不再是命数桎梏,而是会成为证道的助力。
龙下渊拍了拍公孙有常的肩膀,转身拎起了行李,不大的包裹挑挂在一根碧绿的树藤上,树藤的最顶端,还挂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塔,就好似屋檐之下,随风而动的风铃。
公孙有常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说道,“怀璧有罪……”
看到好朋友没有半分自信的样子,顿时让龙下渊笑了起来,但还是将行李挑在了肩头,意气风发,似是扛起了无边的山与海,似是担起了属于人的天与地。
龙下渊抬起了灼灼的眸子,大笑着拍了拍胸口,“有常,你的文课的确胜过我,但你以为这些道理我就不懂么?你以为我是一时的冲动么?
浴着血,踏着泥,前人已然呈过了他们的勇慧,后来人岂能畏畏缩缩,
这不就是永续而存的人道么?!”
公孙有常神色一怔,静静看着龙下渊,两人彼此沉默,终于,面对龙下渊坚定的目光,他缓缓让开了道路。
一旦踏出这个门口,便需要独自面对天地中的腥风血雨,但龙下渊淡然的笑容中,却是已然有着决然无悔的意志。
这样的意志甚至令他觉得心中惶惶,难道自己才是一直被照顾的那个嘛?
龙下渊挑着行李慨然远去,头也没回,只有悠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清晰而飘渺,
“有常,这些年谢谢你,有空的话,就来玄兵劫宗看看我哦。”
“下渊,保重,我一定会追上你的!”公孙有常大声地喊着,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脸上变得湿`润了。
似乎心口之中,也有一股热气骤然腾起,灼得他极为难受,甚至想大声的喊出来。
龙下渊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随意地挥了挥,似是表达已然听到了。
“原来,你是这样的你,下渊,我却是明白了!
且输你这一次,也只输你这一次,总不好被你丢下太远!”公孙有常的话中,有着怅然若失,也有着一抹坚定。
心在苍烟血海间,一撇一捺自相关,此离同为劫争事,容我快步再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