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一场冰冷的冻雨笼罩了古老的莫斯科城,让所有想外出的行人都感到一种初冬的冷冽。
在抵达这座曾经的俄国都城后的第二天,大秦使团一行主要官员便应俄国外交委员会主席、最高枢密院成员加夫里尔·伊万诺维奇·戈洛夫金伯爵的邀请,参加为他们举办的欢送宴会。
此君乃是上任沙皇彼得一世的近臣,1689年参与了推翻摄政索菲娅的军事政变。在1697—1698年彼得一世考察访问西欧期间,更是全程陪同,鞍前马后服侍沙皇的日常起居,从而建立了深厚的君臣之谊。1706年,领导并主持俄国外交事务的戈洛文伯爵去世后,便被彼得一世任命为外交衙门长官,成为帝国决策层最为重要的成员之一。待新沙皇叶卡捷琳娜一世继位后,荣宠依旧,继续把持着帝国外交事务部门。
此前大秦与俄国之间的军事和贸易合作谈判,便是由他牵头主导,并最终代表沙皇在相关合作协议上签字盖章。
可能是因为帝国正在处于严峻的战争状态,这场欢送晚宴远不如半年前接待使团到访时那般隆重和盛大,在场的贵族和官员觥筹交错、莺歌燕语之余,脸上也露出一丝对时局的忧虑和对帝国未来前景的担心。
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俄罗斯帝国的情形委实有些不妙,除了瑞典王国兵分两路,主力大军继续围攻圣彼得堡的同时,从里加登陆的那支不足万人的瑞典偏师攻势异常凌厉,连续击败数路俄军的阻击,横扫波罗的海东岸,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相继失陷,兵锋已至楚德湖畔,距离圣彼得堡已不到一百俄里。
克里米亚汗国的骑兵在肆虐南俄草原数月后,突然兵锋一转,于二十多天前集结大军八千余,猛攻俄国位于顿河入海口不远的亚速要塞。经过五日激战,那些从来就不善攻城的鞑靼人竟然神奇般地攻克了这座坚固的要塞,城中八百余俄国驻军悉数被俘杀。
随即,鞑靼人继续沿顿河上朔,又奔着塔甘罗格要塞杀来,俨然要一鼓作气凿穿罗斯托夫省,将滞留于莫兹多克要塞的俄军高加索军团后路截断。
哎呀,这些野蛮愚昧的鞑靼人何时有这般高明的战略战术!
难不成,他们身后的奥斯曼帝国在尚未结束与奥地利人战争情况下,准备趁我们俄罗斯帝国遭受多方打击的不利局面要在南俄地区再开一局?
后来,据一些逃回的俄军军官汇报,那些鞑靼人之所以有这般强横的攻坚能力,盖因他们获得了齐国的直接军事援助和战术指导,依靠齐国提供的数门攻城重炮,打破了要塞城防,从而让兵力数倍于己的鞑靼人蜂拥杀入亚速城中。
帝国陆军委员会的将军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有些慌了。
这齐国人怎么不依不饶,在高加索山区,将我们数万大军打得狼奔豕突,几无建制。为此,帝国不得不派出了和谈使者,要求双方结束战斗。
我们不打了,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我们也不要了!我们服软了,退出高加索地区!
可谁曾想到,齐国-波斯联军压根就没搭理派去的使者,反而继续整顿军备,等待后续物资的到来,似乎要在冬季到来前,还要对高加索北麓地区的俄军展开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打击。
如今,他们又兵出奇招,鼓动克里米亚汗国攻入罗斯托夫,意图前后包抄,要全歼整个高加索军团。
齐国人咋这么得理不饶人呀!
如此一来,整个南俄地区岂不是要成糜烂之势了!
“专使先生,据闻你们秦国与齐国关系向来交好,可否藉此请贵使团派出重要人员,帮我们俄罗斯帝国从中做个说和,调停一下我们与齐国之间发生的一些不愉快?”
寒暄片刻后,戈洛夫金将不相干人员尽数屏退,只留下了一名通译,然后便单独与大秦使团负责人崔祖尧会谈,提出请秦国人居中调停他们与齐国之间的战争。
“伯爵阁下,我乃大秦皇帝钦命访俄专使,意为促进贵我双方达成针对准噶尔汗国的军事联合。”崔祖尧听完通译的翻译后,沉吟良久,随即缓缓说道:“至于应贵国所请,前往波斯调停你方与齐国之间的不愉快,非常抱歉,我本人以及整个使团并没有获得我国皇帝陛下应有的授权,恐怕无法接受你们的委托。”
“既然如此,那么……”戈洛夫金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既然贵使未获得授权,不便代为调停。那么,能否请贵使团派出重要身份官员,带着我们的和谈使者前往高加索希尔万,面见齐国的军事将领。可能是我们双方之间的误会太深,齐国人不愿与我们有任何接触,以至于造成两国之间兵戎相见,无数百姓生灵涂炭。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渠道,一个能与齐国人通话的渠道。当然,我们不会难为伱们的使团官员代为说和调节,他只需要将我们的使者引荐给齐国人即可。”
崔祖尧听罢,顿时显出为难的神色。
你们跟齐国人在那个什么高加索地区打生打死,争抢地盘,怎么牵扯到我们使团身上了?
齐国人不想跟你们展开和谈对话,那分明是他们占据了上风,但暂时还没达成预想中的目的,便试图在战场上获得更多的战果,并最终逼迫你们签订一份有利于齐国的停战合约。
我们访俄使团掺和进去,像什么样子?
要是让齐国人误会,我们秦国在立场上站在俄罗斯人这边,还要搅进这场跟我们秦国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冲突中,岂不是节外生枝,没事找事!
另外,在崔祖尧心里还存有一份异样的心思,那就是不想让齐国人知道他们秦国为了剿杀准噶尔汗国,而不远万里跑来找俄罗斯人帮忙。
自诩为东方大陆的主宰者,天朝上国,我大秦连一个草原鞑虏都无法彻底搞定,已经让齐国人看了许多年的笑话。
要是再让齐国获悉,他们大秦又来寻俄罗斯这么一个野蛮落后的西方国家,共同对付准噶尔汗国,多半要被他们再看轻几分。
嗯,有点丢份!
反观齐国,这么多年来,所发动的对外战争一场又一场,好像从来没失手过,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对手逐一击败,然后耀武扬威地将人家踩在脚下。
唉,再看看我大秦,先是跟伪清纠缠十余年,后来又在漠北扫荡鞑虏残余,紧接着又面对日益崛起的准噶尔。一个个应付起来,怎么就那般格外费劲呢?
——
11月18日,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大秦使团车队行至尼日哥罗德省首府下诺夫哥罗德。在这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挡了使团接下来的行程,伏尔加河也已上冻,无法再转乘商船沿河上朔。
考虑到俄国漫长而酷寒的冬季,使团遂决定暂时于该城停驻,待明年天暖之时,再行东返。
尼日哥罗德省算得上是俄国的核心省份了。这个省与附近的弗拉基米尔、梁赞、图拉、彼尔姆、卡卢加、特维尔、雅罗斯拉夫等省,还有原首都莫斯科,向来是俄国的核心重地。这里人口众多、经济发达,也有不少工业设施,更是俄国的粮食最主要产区,堪为他们的“中原”地带。
不过,在崔祖尧等使团成员看来,这里依旧显得人烟稀少,不说比不上我大秦的江南地区,就是与河北、山东等北方地区也是差远了。
转念一想,这俄国人口规模不过一千多万,尚不及河南一省之地,摊到这么一片广阔的领土上,那自然是显得人烟稀少的模样。
正值初冬时节,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十余度,但从下诺夫哥罗德各条道路上仍有无数的民夫队伍,赶着马车,冒着风雪,朝西边行去。
马车上装载着大量谷物、土豆、燕麦等粮食,这些物资除了一部分供给西线俄军使用外,绝大部分都是要运往莫斯科,然后再辗转输往波罗的海港口,卖给尼德兰商人,从而换取急需的金银。
作为欧洲最不发达的国家,俄国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卖给外国人,除了粮食、木材、毛皮和牲畜外,只有一些部分来自东方的茶叶、丝绸等珍贵商品可以换取相应的金银等硬通货,每年的贸易额也只有可怜的三四百万卢布。
而俄国人的最大贸易伙伴也从曾经联省共和国,逐渐转为英格兰,并占据着俄国最大的贸易份额。
故而,齐英战争爆发后,最为受伤的除了葡萄牙人外,那就属俄国人了。齐国远征舰队肆虐于北海,频繁袭击英格兰战舰和商船,使得英俄贸易锐减,贸易额从战前的一百二十多万卢布,缩减至不足十万卢布,让俄国人损失惨重。
如今,瑞典王国大举来攻,不仅封堵了圣彼得堡,还连续攻占了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两地,更是让俄国的对外贸易雪上加霜,进出口几乎陷于停滞。
好在瑞典人只顾着围攻圣彼得堡,尚未占领俄国人控制下的库尔兰公国,为俄国的对外贸易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窗口。
于是,为了筹措战争经费,俄国政府便积极组织内陆腹地的粮食、木材和毛皮,转道运往库尔兰,以期能换取急需的作战物资。
据悉,齐国远征舰队已聚集于北海和英吉利海峡,开始封锁和阻断英格兰人的对外贸易,以迫使其屈服。
而善于钻营的尼德兰商人立刻填补了英格兰人的空缺,大量商船驶入波罗的海,为瑞典和俄国两个交战国输送急需的各类物资,大发战争财。
要知道,早在彼得一世期间,为了摆脱尼德兰商业资本的控制,并打造圣彼得堡的航运中心和经济中心地位,彼得一世开始将俄国对外贸易的中心从白海的阿尔汉格尔斯克转移到波罗的海的圣彼得堡,还为此制定了较为优惠的关税政策。
尼德兰商人对俄国强制将贸易中心转移到圣彼得堡的政策非常不满,因此拒绝前往圣彼得堡进行贸易。彼得一世于是采取强制措施将对外贸易转移至圣彼得堡地区。1710年做出规定禁止通过阿尔汉格尔斯克出口谷物,1713年又规定,禁止将皮革运往阿尔汉格尔斯克,只准运往圣彼得堡,后又将其扩展到鱼子酱、树脂、造船木材等商品。
这种强制性措施引起了许多外国商人的不满,尤其是早就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建立起垄断地位的荷兰商人,他们固守阿尔汉格尔斯克,迟迟不愿前往圣彼得堡进行贸易,试图以其优势的商业地位,迫使俄国人改变主意。
而英格兰人囿于瑞典苛刻的贸易限制措施,转而将目光瞄向俄国。于是,英格兰商人非常明智地将自己的贸易转向圣彼得堡地区,从而使俄英贸易稳步发展起来,并逐步将尼德兰人的商业势力排除俄国市场。在1710年,就有12艘英国船抵达圣彼得堡,1718年这一数字达到了31艘,在齐英战争爆发前,则有超过40艘商船到访圣彼得堡。从1710年到1725年,俄国向英国的出口贸易额从12万英镑增加到37万英镑,成为俄国最大的贸易伙伴。
如今,借着战争的爆发,尼德兰商人高调归来,趁机夺占俄国的贸易市场。当然了,因为是战争期间,尼德兰人运来的各种物资价格稍稍高了一点,而对俄国人需要出口的粮食、木材和毛皮,则又相应的压了压价,狠狠地薅了一把俄国人的羊毛。
这个时候,除了尼德兰人,还有谁敢自由地航行至波罗的海?
“这欧洲诸国本来就纷争不断,而齐国又强势介入,如此这般,整个欧洲大陆的局势怕是更为波云诡谲,难以琢磨了。”崔祖尧披着一件狐皮裘衣,戴着一顶名贵的貂皮毡帽,站在码头边,看着白茫茫一片的伏尔加河,长叹一声,“也不知,到了明后年,这罗刹人会不会如约朝准噶尔发起进攻。”
“若是能在罗刹人的武力压制下,将那个土尔扈特部策反,停止对准噶尔汗国的政治和军事上的支持,那也算是帮了大忙。”白承彬缩着手,呼出一口白气,明显对这酷寒的天气有些不适应。
作为交换,俄国人承诺会对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部施压,阻止他们对准噶尔部的相应支持,而秦国使团则派了两名鸿胪寺官员带着俄国使者前往高加索,帮他们牵线联系当地的齐国人,以促成双方停战谈和。
至于能不能成事,秦国使团也不敢保证。毕竟那里的齐国军方将领来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可以直接拒绝秦国人的“掺和”。
或者,人家直接不搭理你。你们秦国连乌拉尔山都没摸到,哪有资格来管高加索地区的闲事!
白承彬甩了甩脑袋,懒得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准备乘坐马车返回城中。嗯,还是躲在温暖的馆舍中,烤着碳火,喝点小酒,那才是冬日打发时间的最佳方式。而不是像那些苦哈哈的罗刹民夫那般,在这酷寒天气里做牛做马,劳碌不停。
奶奶的,听说这里的冬天能冻死牛羊,跟漠北和辽东差不多的气候,委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就这破地方,还是罗刹人的膏腴之地,锦绣河山!
这么冷的天,罗刹人的官府和贵族地主仍旧像驱使牲口一样,征发治下的百姓清扫道路积雪,运输物资,砍伐木头,照应牲口,修缮官厅库房。
许多百姓穿着单薄的麻衣或者未经过多处理的兽皮,手脚和脸上被冻得通红,鼻涕拖得老长,在监工的皮鞭和棍棒下,艰难地劳作着。
也许,这个寒冷的冬天,会有许多贫困的百姓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工地,或者一处牲口棚。
“大学士,你说要是这个冬天,在准噶尔的地界也是这般寒冷,或者落下几场暴雪,让那些蒙古鞑子都冻死在草原上,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