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满洲一行三十多人的使团队伍抵达信安,准备在此稍事休整几日,并等待雨势停歇,再继续赶路,前往渤海国都城中京。
刚刚进入夏季,雨水便开始增多,这让整个使团的行程变得艰难起来。而这也是北海,乃至整个岭北地区的通病了。泛滥的雨水往往会使得道路变得非常泥泞,对交通运输而言就是一场灾难。
在这个时代,不论是大秦境内的辽东地区,还是岭北地区,冬季才是各地交通往来的繁忙时节,雪橇、爬犁等冰上雪地工具往来不断,将大量物资运到各处,有效促进了各地的交流。
在冬天的时候,从信安到中京,用狗爬犁行进的话只要十天左右,可谓神速,甚至还有人说冬天从勃利城到罗刹人的叶尼塞河据点克拉斯尼亚尔堡,乘坐爬犁大概也只要五六个星期就到了,比夏天快多了,这不能不让人很是惊诧。
当然,冬季的酷寒天气对交通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尤其是在遇到极端的暴风雪天气里,稍不留神,很可能就会将一整支在雪地上赶路的车队吞噬,变成野外的一座座冰雕。
不过,好在渤海国在齐国和北明的支援下,也引进了许多平底桨帆船,在夏秋季节河流可以通航的条件下,在各条江河中实施分段运输,也能勉强支撑境内的物资和人员往来运输要求。在一些河道宽阔、通航条件更为优越的精奇里江、黑龙江流域,甚至还有几艘齐国制造的内河小火轮在江中往来奔驰。
“乖乖,那艘船居然还冒烟咧!”满洲八旗正黄旗佐领岑泰手搭凉棚,望着一艘小火轮满载着各类物资,吭哧吭哧地发出阵阵轰鸣声,一股浓烟不断地在河面上飘荡,一时间不由看得呆住了。
这艘船既没有船帆,也没有船桨,更没有纤夫,好像是自己在河里跑动起来的!
他奶奶的,想不到渤海这种蛮夷之国,竟然有如此神器。
那艘小火轮是隶属于齐国岭北商社旗下的运输船,当初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艘满载量两百五十吨的小火轮给弄到北海地区,主要承担北海附近的物资和人员周转运输,在色楞格河、北海,以及安加拉河等流域穿行往来,极大地提升了该地区的运输效率。
“那艘船应该是蒸汽机驱动的,冒出的浓烟,也是机器燃烧火炭所形成的。”满洲使团主使、四贝勒胤禛还是有些见识,透过朦朦雨雾,看着那艘小火轮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据闻,在秦国的江南和山东两地,就有那种依靠蒸汽机驱动的大铁牛,载运数十上百万石货物,在铺设的铁轨上,昼夜奔驰不息,数百里路可做到朝发夕至,端的是军国利器。而且,秦国正在修筑一条从中原地区通往西北的铁路。一旦事成,秦国在攻略西北时,将更会是如虎添翼。如此,不论是准噶尔,还是我们满洲,恐将面临势穷力竭之境地,前途莫测呀!”
“贝勒爷,秦国依托其庞大的人口规模和源源不断的财力,能做到这般地步,将准噶尔和咱们满洲逼到西北一隅,咱是一点都奇怪,也输得不冤。”岑泰看着几名渤海官员在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簇拥下,打着油布伞正向他们迎来,嘴角带着几分不屑,恨声说道:“但你说渤海这帮叛贼,凭着几千号人,在反出我大清后,在短短数十年间,也能做出这般声势,着实让人心里难以接受。……他奶奶的,莫不是走了狗屎运!”
“禁声!”胤禛瞪了岑泰一眼,随即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挤出一丝笑容,朝赶来的渤海官员快步迎了上去。
“贵使来访,是准备代表你们满洲部投附我渤海国吗?”渤海国驻信安都统苏图抬起下巴,倨傲地问道。
“……”胤禛闻言,立时敛了笑容,双手抱拳,向科布多的方向拱了拱手,肃然说道:“我奉我家大汗之命,出使贵国,是为两家交好相助而来,而非纳贡为藩,投附渤海。这位都统大人怕是有些误会了吧。”
“是吗?”苏图似笑非笑地扫了一圈均面露愤愤之色的满洲使团人员,冷笑一声,“准噶尔行将败亡,喀尔喀诸部皆附秦国,而你们满洲龟缩于科布多之地,兵不过数千,民不到数万,在面对秦国泰山压顶之势,可能支撑几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胤禛沉声说道:“我满洲诸部,虽然人丁稀少,兵力不盛,科布多之地也是产出有限,但若要让满洲屈膝卑躬、跪服他人,那就算踏着我们阖族数万男儿的尸体,也万万不能迫使我满洲臣服!”
“伱们爱新觉罗氏,怕也就只剩下嘴硬了!”
“这位都统大人所言所行,可是代表贵国国主?”胤禛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心底不由冒出一丝凉气。
这渤海国还在为我大清顺治时期诛其开国国主沙尔虎达满门而忌恨至今?
当然,在那个时候,除了诛杀沙尔虎达满门外,凡是随他一起叛出我大清的将佐士兵皆遭到严厉的惩处,留在北京和盛京的家属成年男丁皆被斩首,妇人孩童也都被贬为奴仆,遇赦不免,所有人的下场极尽悲惨。
这位盛气凌人的渤海国都统想是当年那些叛逆的后人,故而对我满洲使团出言不逊,极尽冷嘲热讽。
若是渤海国上下都这般态度,那此次出使的前景恐大为不妙呀!
“呵呵……,贵使勿怪,苏图都统所言稍有偏颇,自然不能代表我家国主。”信安知府陈世仰上前一步,打了一个哈哈,和声说道:“此间落雨缤纷,贵使团且随我等乘坐马车,先去城中安顿歇息。待天色放晴后,我渤海国定当派人护送使团前往中京,觐见我家国主。”
“有劳这位大人。”胤禛点了点头,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四贝勒,有齐国人。”在登上马车后,使团副使、镶蓝旗都统鄂尔泰凑近胤禛身边,悄声说道。
“我看见了。”胤禛面无表情地应道。
标志性的大盖帽、藏青色军服、漂亮的绶带、醒目的肩章领花,这身装扮,一眼便能认出是齐国军人。
在出使之前,满洲上下也知道渤海国的身后站着的是齐国人,依托对方提供的精良火器,一路从黑龙江杀到了北海,然后顺势建立了这个渤海国。
再往前推数十年,要不是齐国多方作梗,处处掣肘,我大清早就逐一扫灭大陆各地反抗势力,彻底一统中原,建立大清万年王朝。
谁能想到,我大清入主中原数十年,却被伪秦最后翻盘,以至于功亏一篑,不得不远蹿西北,苟延残喘。
可以说,齐国是我大清最大的苦主,更是我大清败落的主要元凶!
那么,齐国对渤海国的对外政策,影响力会有多大?
他们会不会阻止渤海国与我满洲相交互助,彼此引为臂援?——
7月3日,傍晚,满洲使团一行抵达梅河堡,准备在此过夜休息。
这是一座位于河湾处的定居点,堡寨的南侧蜿蜒流淌着一条小河,名字自然也被称为梅河。
梅河堡规模不大,此前应该是当地部落的一个小聚居点,因为处于东西往来的交通要道上,遂被渤海地方政府纳入直接管辖之下,并派驻了官员和士兵,管理此地及周边地区的部落和民户。
这里只有不到两百户人家,除了四五十户是当地的费雅喀人外,大部分都是外来移民。其实从寨子里的房屋类型,便能判断出他们之间的明显差异。
因为,那些外来移民的房屋大多比较规整,材料也以夯土和木料的混合,整体布局中有庭院,有耳房,也有杂物间和牲口棚,房前屋后还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一副典型的中原农家模样。
而当地费雅喀人居住的房屋是由用桦树皮、树枝、木板和皮子做的帐篷组成。靠着帐篷的墙边安放着温暖的大铺板,铺板靠炉灶的烟囱取暖;在帐篷中间,四根柱子之间有一高台,狗睡卧其上。
胤禛甚至还在帐篷中的大空地上看到了栓在柱子上的几个月大的小熊仔,这似乎是主人捉来取乐寻开心的。顶棚下面搭着几根木杆,挂衣服和各种破烂东西,在帐篷入口的门两边是炉灶,上面架着锅,费雅喀人会用这口锅为家人煮饭,也给狗煮饭。
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在河的附近用柱子高高架起的小贮藏库,里面贮藏着鱼、野果、菜根和动物油,以及少许的谷物,这些都是他们的主要食品。那些风干的鱼应该是他们费雅喀人最主要的食品了,就像欧洲人的面包、中原人的米饭或面饼一样。
这种帐篷及其附属的杂物间便是费雅喀人最主要的家当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一无所有,看不到什么大牲畜——主要是没有圈养牲畜的经验。
这些费雅喀人以狩猎为生,猎取皮毛和肉食,通过与本地的农人和游走的商贩,换取其他相应生活物资。
看得出来,这些费雅喀人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足。在若干年前,他们连生活所需的谷物和盐巴都是非常紧俏,更别提齐国和北明商人带来的各种“神物”:蔗糖、烟丝、烈酒、饼干、水果罐头、鱼肉罐头等奢侈品了。近些年来,随着岭北地区的商贸往来日益频繁,诸如此类的奢侈品在本地区便广泛流行。不但他们这些没见识过“先进文明”的费雅喀人喜欢,甚至就连更西边的罗刹人都喜爱得紧,只可惜这些东西囿于长途运输,价格不菲,享用起来着实让人肉疼。
胤禛一行人的到来,引发了堡寨中居民们的好奇心,不过,当那些部分来自秦国和朝鲜的移民获悉他们是满洲人时,立时表露出很不友好的姿态。甚至,不乏有人低低地发出咒骂声,“狗鞑子”,“建奴”、“伪清余孽”等斥骂声不绝于耳,让一众满洲使团人员愤懑之余,也感到几分尴尬。
这都是几十年前,他们的先辈侵入中原时造的孽呀!
好在那些费雅喀人比较朴实憨厚,对于胤禛主动攀谈,了解当地民生民情,也都乐意应答,还非常好客地拿出鱼干和干果来招待他们。
不过,他们所能提供的信息比较粗陋,或者说难以理解,比如他们在表达家里的收成时只能比划自己的手指,然后自豪地又指了指家中存储的粮食和毛皮,问及此地距离中京还有多少路程时,也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出来,而只会用炭块在木板上画几条杠杠,表示骑马、坐雪橇或划船到某处需要在途中睡多少夜。
至于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何特产、天气如何、还有什么其他部族,则一脸茫然,或者他们心里知道但无法用汉语详细表述出来,这使得胤禛在攀谈过后,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这些人,看着一个个雄壮无比,身手也很矫健,到了军中绝对是一把好手,堪比我满洲八旗巴牙喇。当年,我大清定鼎中原时,为了补充八旗缺额,就曾多次组织军队深入乌苏里江和黑龙江一带,捕捉那里的鄂温克人、鄂伦春人,将他们编入满洲八旗。那些人跟眼前的费雅喀人一样,战斗力又强,不是很怕死,绝对是最好的士兵。但他们勇则勇矣,但文明水平和生产力水平实在是过于低下了。
不过,渤海国似乎正在努力归化和驯服这些“野人”,堡寨里有一所学堂,虽然胤禛没有亲身进去看看,但晚间下学时,就发现不少费雅喀孩童,跟着那些汉人、朝鲜人孩童一起从里面跑出来,还在街道上嬉戏打闹。
据说,渤海国政府还在齐国顾问的指导下,以往来商队为介者,建立了一套简单的驿站通信系统,由各个屯殖点、军事据点搜集当地的民生风情和部落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然后往传递至最近的城镇,最后再一一汇集于王国的都城——中京,呈送给渤海王和内阁大臣们,以为施政依据。
随行护卫使团的数十名渤海官兵也不怎么阻止他们跟当地人交流攀谈,似乎并不介意他们满洲人以这种方式打探自己国家的虚实,眼神里也对他们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视。
也是,他们自从数十年前渤海国建立起,便一直处于不断扩张的状态中,凭借犀利的火器和优势的兵力规模,将罗刹人从黑龙江流域,一路赶到了叶尼塞河流域,占据了这片极为广袤的领土。
可以说,渤海国在岭北地区几乎没有竞争对手,在齐国和北明的扶持下,再多用些功夫,将治下的部落民族逐步清理出来,夯实国内的统治基础,发展好经济民生,并始终保持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那么他们最终吃下这片面积达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不是难事。大不了,就是多花些时间而已。十年二十年不够,那就四十年五十年,在不被人打扰的情况下,渤海国自可慢慢消化占据的地盘,从而昂首屹立于大陆的北方。
可问题是,渤海国当真可以在不被人打扰的情况下,平稳而安定的发展下去吗?
这些千百年来世代居住在岭北密林中的费雅喀人,在天下滔滔大势影响下,都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到风云变幻的地区局势当中,而渤海国雄踞北方,虎视中原,何能幸免?
当秦国击败准噶尔,征服西北边地后,他们的目光必然会转移到北方,那时,秦国怎么会容忍北方之侧出现这么一个强大的国家。
“或许,在面临秦国这个共同的威胁下,我们满洲当可与渤海相互携手,建立某种程度上的军事联盟,以应未来变局。”胤禛暗自思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