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9年,6月23日,横关。
“有大船靠岸了!”
随着一声高呼,聚集在码头的小贩们立即朝大船即将停靠的泊位涌去。有的挎着篮子,里面盛着各色水果和食水,有的抱着一个半敞开的箱子,里面摆了不同规格的烟丝,还有的则举着木牌,上面写着“住店”、“餐食”的字样。
几名粗壮有力的工头,则掂着脚尖寻声朝驶来的大船张望,寻摸着船只的类型,是否载有大量的货物,以便可以获得扛包的活计。
“好像是一艘兵船。”一名苦力工头喃喃地说道:“这下子都便宜那些小贩了。”
众所周知,齐国军队薪俸较高,这么一艘兵船起码得有百十来名官兵,随便手指头缝里露出一点,都够这些小贩几天的收息了。
而因为是兵船,可能随行载运的货物不多,怕是满足不了码头数百名苦力的用工需求。
“呜……”那艘兵船在拖船的辅助下,稳稳地靠上泊位,随即开始下锚停驻。
几名码头工人迅速地接过水兵抛来的缆绳,将其牢牢地捆在岸边的缆桩上,然后敬畏地看着这艘威武的战舰。
高坂带着一队驻防军冲到泊位附近,命令士兵将那些蜂拥而来的小贩驱赶开,以免他们冲撞了即将下船的上国“军爷”。
高坂挥起刀鞘,狠狠地抽向一名小贩,瞬间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印,惨叫一声,忙不迭地向后退去。
最先下船的是一群带衔军官和资历士官,跟在后面的水兵每人均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们一边互相交谈着,一边迈步朝码头管理大楼走去,对两排维持秩序的驻防军士兵正眼都不瞧一下。
话说,我们海军连正经的陆军都瞧不上,更别提这些由当地日裔士兵组成的仆从部队了!
“长官!”高坂正怀着敬畏和羡慕的神情看着陆陆续续下船的齐国海军官兵时,猛然发现一名齐国陆军校尉军官走到了自己身边,立时挺直身体,向对方敬了一个军礼。
“有去城中警备司令部的马车吗?”李延良问道,同时打量了一下这名驻防军士官。
五短的身材,细细的豆角眼,嘴巴紧紧抿着,穿着灰布军装,站在他面前,表现得异常谦恭。
“长官要去警备司令部?码头出口有许多马车,卑职可以立即为你喊一辆过来。”高坂闻言,不由快速地瞥了一眼这名军官的衔级。
嗯,是一个宣节校尉。不过,这对他而言,绝对算是一位大人物。
要知道,他们的连长也不过是一名齐国仁勇校尉。
“去吧,帮我叫一辆马车过来。”李延良松了一口气,将双手提着的包袱放在地上。
此次前来横关赴任,为了与自己共事的同僚和部下打好关系,并能快速地融入其中,他从秦国买了不少土特产,准备作为见面礼,送与众人。这就使得随身携带的行李有些过于沉重了点,若是徒手提着出去,不免有些费事。
不像那帮海军军官,可以使唤船上的水兵帮他们掂着行李,一个个抄着双手,闲庭信步地离开码头。
五十多年前,齐日战争结束,根据双方签订的《江户条约》,日本政府将下关、壹岐岛、平户岛及上述三地的附属岛屿永久割让给齐国。齐国接收后,将其设为瀛州,隶属于琉球总督区,作为就近监视日本诸岛的前沿警戒地。
经过数十年发展,瀛州人口规模超过八万人--若不是每年移民部官员都要从该地抽取人口,发往殷洲几个总督区,人口会更多--其中近七成人口都集中在横关城,使得这座昔日为长州藩所属的小码头,变成了一个经济活跃、商业繁盛的港口城市。
横关城区位于最南端半岛地区,而码头却是在半岛东侧,距离超过两公里多,带着这么多行李,只能乘坐马车。
日本诸岛并不是一个盛产良马的地方,其国内的马匹还是4世纪末叶,由朝鲜半岛传入的蒙古马的一种。经过千年的演化,马匹愈发矮小,肩高基本就是一米二三的样子,不过配上身材普遍不高的日本人,倒也相映成趣。
在基本上没有什么战事的江户时代,大部分马匹是用于农耕和驮运,并不怎么追求所谓“高头大马”,自然就没有对马匹实施良育配种,导致日本境内的马匹体高严重下降,甚至其平均身高比古代马还要更加矮小。
当年,齐日战争爆发,以齐国为首的诸夏联军在面对一两千日本骑兵部队冲阵时,曾一度怀疑对方所骑乘的玩意是驴子,根本无法与清虏的八旗骑兵那般凶猛威势相提并论。
待齐国将瀛洲纳入治下后,大量优秀马种被引进横关,用于骑乘和拉车之用,同时也有零星良马开始与本地的“矮脚马”进行配种,大量繁育优秀马匹。
因而,李延良所乘坐的马车,基本上与本土没什么差异,都是由健壮雄骏的大马拉车。
马车穿过一片较为杂乱的棚户区和一段较为热闹的商业区后,便来到了环境较为幽静典雅的“国人区”,由两米高的围墙将其圈在里面,入口处还有许多日裔警察把守。
在这里居住的人群主要是地方殖民官员、书吏、军人,以及侨居于此的商人和家属。当然,也有一部分稍有身份和地位的日裔行政官员和有钱人。大部分重要殖民机构也均分布在此间,可以算是横关的内城。
当马车停靠在横关警备司令部大楼前,立即有数名持枪警卫的陆军士兵迎了上来,呵斥的话语尚未说出口,便看到一名陆军宣节校尉军官下了马车。
“长官!”一名值班的陪戎校尉向李延良敬了一个军礼。
“我奉陆军总参谋部的命令,前来接任横关警备副司令兼第五团第一营主官之职。”李延良整了整军服,将一份调令在这名陪戎校尉眼前晃了晃,昂然地说道:“现在带我进去,见你们的最高长官。”
“是,长官!”那名陪戎校尉心里一紧,立即挥手示意两名士兵赶紧去提马车上的行李,然后身子微微一侧,便带着李延良朝大楼门口走去。
奇了怪哉,以往横关警备副司令都是由第五团副团长兼任,衔级也都是翎麾校尉。如今,竟然委任了一位宣节校尉来接任,看着面孔也是甚为年轻,该不会是本土哪家的权贵子弟吧?——
毛利键一郎满脸堆着笑容,端起酒壶,替面前的这位齐国军官再次倒满了酒。然后放下酒壶,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对方敬酒。
“我这个警备副司令的职位也做了不了几天了。”横关警备副司令、第五团副团长翎麾校尉曹征甲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下,看着桌角摆放的一件精美礼盒,笑着说道:“毛利君这般盛情,我怕是有些无福消受了。”
“曹将军此言差矣!”毛利键一郎郑重地说道:“这些年,我承蒙你的关照,生意是做得异常红火,也着实赚了不少钱。对此,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你,敬重你。就算你不是横关警备司令,也不再待在日本,我们依然是朋友。”
“既然毛利君如此够朋友,那我在临走前,给你提一个忠告。”曹征甲说道:“新任警备副司令虽然年纪不大,资历也是不深,但人家的背景非常深厚。所以,你在他接任后,乱七八糟的生意暂时收敛一点,勿要让人抓了把柄,将伱拿来立威。”
“曹将军,不知此人……”毛利键一郎听到对方建议他暂时停了手里的走私生意,顿时有点肉疼,遂小心地打探新任警备司令的身份。
“他跟我大齐皇室有点关系,而且,他还担任过我齐国永隆陛下曾经的侍从武官,关系非常密切。”曹征甲晒然一笑,“以他的背景身份,恐怕就连横关总督,甚至琉球总督都要对其忌惮一二。”
“哦,原来是一位上国皇室子弟。”毛利键一郎听了,眼睛一亮。
这种天潢贵胄,怕是最爱钱财,也是最懂享受的。届时,无非就是多塞点钱,多孝敬一点,还不信摆不平?
再者说了,拥有这种身份背景的人,来横关任职,估计多半是来混资历、刷经验的,地方上的弯弯道道,怕是根本搞不清楚。
若是能将他搞定了,说不定还能将生意做到琉球,乃至大坂、京都和江户。
“别瞎琢磨!”曹征甲一眼就看出了毛利键一郎的心思,提醒道:“这位年轻的警备副司令,可是上过几次战场,也跟蛮人拼过命,是见过血的。搞不清对方的为人和习性前,就莫要自作聪明,小心弄巧成拙!”
他娘的,这些日本商人,一个个好计算、短视、贪心,性格绝对属于下三流,做事毫无底限可言。
这个毛利键一郎应该跟长州藩毛利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通过横关,倒腾各种物资至日本内地,高价销售出去。然后再经他所建立的关系网,为齐国诸多贸易商社和商人充当掮客,代为采买日本特产,攥取中间差价。
多年的经营,积累了巨万身家,在横关城乃至临近的长州藩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据悉,财政困难的长州藩毛利氏从他手里借了不少钱来弥补藩政亏空,更使得此人在中国地区影响力巨大。
当然,作为一个备受武士阶层歧视的商人,毛利键一郎也诚如武士所指摘的那般,好计算而贪心,背地里还做着许多灰色和黑色生意。除了从事日本商人传统的产业——高利贷外,还频频做着人口贩卖的勾当。
无数的日本年轻妇人通过他的各种手段,被卖往琉球、吕宋、南洋,以及遥远的殷洲,他所赚取的每一枚银币,都沾染着悲惨妇人的血泪。
同时,为了获取更高的收益,他还大散金钱,收买了不少横关的官员和驻防军人,大肆走私。许多受到管制和敏感的商品,他都可以从横关港口搞到,然后偷偷运往日本内地,大发横财。
甚至就连被日本德川幕府禁止贸易的北明商品,都可以通过他所建立的贸易渠道,流入中国,乃至关东地区。被称为“软黄金”的黑貂毛皮、苦叶岛上的海獭皮,可以被用来制作弓箭的虎头海雕羽毛,以及大量的渔获。
可以说,只要能赚取利益,其他皆可不顾。
这个时期,受齐国的影响,以及整个社会的剧烈变动,幕府的改革也进行过几轮,并且也持续有些年头了。但改革具体怎么搞,全日本上下并没有个明确的概念,似乎这也可以改,那也可以改,但转念一想,好像又都不能轻动,可能会触及德川幕府的直接利益。
没办法之下,只能依靠从齐国那里接触时获得的信息,寻摸一鳞半爪,捡些适合操弄的,再偷偷借鉴一下北明的模式,打算照猫画虎先试着改一改。
可想而知,这种没有结合本国实际情况的改革会带来多少社会问题,弄得整个社会一团糟,各个阶层也撕裂得厉害。
这要搁一般国家,估计早就经济崩溃了,秩序也大乱了。若是再来一个豪杰人物,登高一呼,说不定就会直接威胁幕府的统治。
但神奇的是,日本居然死撑着没崩,小的乱子不少,大的动乱没有,保持了罕见的社会“基本稳定”。
大概是蜗居海岛数千年,坚毅的日本人民比较能忍吧。农业改革使得粮食价格暴涨,产量陡降,市民生活受到极大影响,就连许多武士都要经常忍饥挨饿。而农民似乎也没得到好处,生活陷入了困境,活得不如一条狗。
不过,日本社会也就是没崩而已,各种丛生乱象还是不少的。传统既得利益阶层武士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时不时爆发一些恶性杀人事件。或者迫于高利贷的威逼,或者遭到大名的罢黜,刺杀商人、大名的暴烈行为层出不穷,整个社会就像个高压锅一般,怨气升腾,似乎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上。
好在,这个“高压锅”有不少泄压阀,通过齐国和北明可以将社会上那些利益受损、生活困难的并且还有武德、有组织、有行动力的失格武士给送到海外去,比如朝鲜、岭北、安南、南洋、印度甚至是殷洲,成为受“华夷”雇佣的炮灰部队,为“华夷”的利益打拼。
运气好立功受赏的话,还能混上个军官,那就意味着阶层的跃升,将会使得整个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呃,当然了,也有运气不好的,那就是真的变成了“炮灰”,随风一吹,就消散于无形。
君不见,持续一年多的秦明战争,有多少武士葬身于朝鲜和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下,让人闻知而扼腕不已。
国内有闹事能力的人走了一大堆,剩下的人也在琢磨着如何走出去,自然少了几分在国内搞事的心思了。幕府在长叹之余,也不免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就继续将就着吧,这里改改,那里变变,好好维持德川氏的统治地位。各藩大名们日子也是不咸不淡地凑活着,一边压榨藩内民众,一边又继续承受高利贷商人的盘剥。
在齐日战争结束,日本开埠后的数十年间,唯一获得巨大利益且社会地位和实力都获得极大提升的,那绝对是商人阶层了。通过日益增长的对外贸易,他们的财富急剧膨胀,手底下养的人也非常庞大。在京畿和关东地区,穷困潦倒的大名们根本玩不过狡黠的商人,人家随时能拉出几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将欠债不还的大名堵在屋里不敢出来。甚至,有些势力强横的商人,直接带着一大票人跑人家封国里收账,让大名的的威慑荡然无存。
毛利键一郎虽然头上顶了一个毛利氏,但要是隔壁的长州藩敢欠钱不还,他照样可以扯着齐国的大旗,带着人去堵毛利吉元,讨要欠款。
再怎么说,他也是落籍横关的齐国海外国民,可不能让“外人”给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