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厂子里的工人似乎有些闹情绪。”
叶连升带着长子刚刚进入工厂,负责日常管理的大管事崔行均慌忙上前迎接,待一行人来到二楼的公事房后,随即便报告了今天工厂的情况。
“什么原因?”叶连升不紧不慢地翻看着账本,头也不抬地问道。
“工人们认为,将工时再延长半个小时是不合理的……”
“嗤……”叶连升不屑地笑了笑,“你瞧瞧外面的厂子,哪个不是工作时长在十个小时,就是十四个小时也是有的。怎么,我就要求将此前的十二個工时再延长半个钟头,那些工人就不乐意了?不乐意的话,都给我滚蛋!这年头,想招的工人大把的有,不缺那几个贱皮子!”
“东家……”崔行均有些难堪的站在那里,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应对。
说白了,他虽然是“顺泰行”皮革厂的大管事,但也不过是一个高级点的“牛马”,跟那些工人没什么区别,若是触了东家的霉头,肯定也会被“滚蛋”。
但是,若不照顾一下工人的情绪,稍稍安抚一二,万一他们出工不出力,厂子里的货没按时做完,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最近,“顺泰行”接了两批军用订单,为顺国和庆国生产军靴、武装带、行军背包,时间紧,任务重,为了按时交货,只能要求工人加班加点,将既定的十二个工时再延长半个小时。
可是,东家只一味地压榨工人的劳动过程,却丝毫不提任何补偿,顿时就让厂子里的工人产生了强烈不满情绪。
我们是牛马没错,但你总得多给几把草料呀!
“怎么,有问题?”叶连升看着崔行均面色为难的模样,面色不由一沉。
“东家,倘若因工人不满情绪而贸然汰换的话,于整个工厂而言,弊大于利呀!”崔行均委婉地劝诫道:“皮革加工生产,虽然大多工艺流程皆赖于机器,但仍有许多地方需要熟练工人操持。这要是换一批新人来,我担心厂子里的诸多订单无法保质保量地交货呀!”
“嗯?……”叶连升听罢,不由露出一丝凝重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暂时许些好处来安抚一下那些工人?”
“东家明鉴!”崔行均见东家有所意动,心里一松,“这工时增加了半个小时,工人也不是不愿意做,关键是让他们稍稍得些便宜,认为额外增加的工时对他们而言,是有回报的,也是比较划算的。”
“那你认为,该给工人加多少工钱,或者许些其他什么好处,从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延长半个小时工作时间。”
“要不,每人加几角钱?或者,为工人每天提供一顿简单的餐食?……至于最后给工人许些什么好处,但凭东家做主。”
“嗯,容我想想。”叶连升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去厂房里安抚一下工人,让他们尽心做事,勿要胡思乱想。”
“是,东家。”崔行均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公事房。
待人刚刚出了房门,叶连升便将手中的账本狠狠地掷在桌案上,身子向后一仰,靠坐在柔软的皮椅上,喘着粗气,盘算着如何算计工人,好让工厂获得最大的收益。
其实,随着齐国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市场上的工人其实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般“想招的工人大把的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陷入了“用工荒”。
早在绍宁年间,齐国就废除了职业限制政策,即施行全面“职业自由”原则,任何国民都可以选择自己愿意从事的任何职业。
种田的农人,可以经营杂货铺,也可以买辆马车跑跑运输,甚至有更多资本的,还可以开办工厂、做海外贸易。
当然,若是你没有资本,也没有技术,又不想待在农村,也可以放弃种地,进入城市的工厂里,成为一名产业工人。
同样的,若是在工厂里做得不开心了,也可以向移民部报名,接受政府安排,前往汉洲某地或者海外殖民领地,领一份土地,成为一名农人,回归传统的田园生活。
而考虑到如今农村不愿意种地的年轻人主要是本土出生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政府也修改了原先的土地政策,即原本个人合法拥有土地四十亩的上限被废除,被提高至五百亩。
原先的政策,说实话在执行了几十年后,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当初是考虑到齐国农业机械化发展程度较低,给你太多地你也开发不了,同时虽然齐国地广人稀,但土地兼并这事必须从一开始就立好规矩进行抑制,再加上政府手里保留更多土地以出售获利的因素,因此就定下了个人拥有四十亩耕地上限的政策。
至于以后会不会彻底废除土地拥有数量的限制,全面放开土地兼并和买卖,那得考量皇家和内阁的政治智慧了。
现在齐国农业机械化程度与日俱增,使得个人耕作更多的土地成为了可能。再加上现在农业不景气受南洋地区种植园经济的冲击,本土农民收入普遍下降,且是持续多年的下降,农村愿意种地的人已然不是很多了。在这种情况下,确实也没必要继续墨守以前的成规,便适当进行了些许变通,将这个上限提高到五百亩。
当然了,在这种情况下,政府也进一步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强化农业合作社的作用,就已经成了必然。否则的话,伱就是给他们再多的土地也白搭,他们根本没可能有效地进行开发,以及面对市场,获取收入。
有农业合作社代表集体出面采买种子、租赁购买机器、购买保险、销售产品,农户们的生产成本将会降到最低,这就节省了很大一笔钱了。而考虑到他们人均耕作的土地面积大大增加,这人均粮食产量肯定也是大大增加了,这同样也是很大一笔钱。既开源,同时也节流,农户们的收益想不提升大概都很难了。
所以,在齐国境内,一个人的命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你敢于冒险,敢于拼搏,敢于吃苦,总有一条适合你发展的道路。
尽管,在工业生产领域内,作为工厂主的“资产阶级”拥有相对强势的地位,可以无情地压榨和剥削工人,让他们为自己创造源源不断地工业利润。
但因为有更多选择的机会,齐国的工人也不是一味地甘愿被压榨和欺辱,他们会用脚来做出选择。
把老子逼急了,一拍两散,不给你们这些工厂主卖命了。
大不了,老子去海外殖民领地,申请一块份地,做一个快乐而逍遥的农民。
或者,去印度,在当地做个人上人,不好吗?
你瞧,这帮工人,竟然没办法将其彻底拿捏死,老老实实地成为牛马牲畜,甘受压榨和剥削,当真是岂有此理!
“志昂,你怎么看?”叶连升一念至此,颇有些郁结于胸,转眼却看到自己的长子捧着一张戏曲表演的海报在细细端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爹,你是说工人延长工作时间的事?”叶志昂将目光从海报上面收了回来,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说呢?”
“爹,为了工厂持续经营的考量,我认为,咱们对工人还是不要太过苛刻,以免激化我们与工人之间的关系。”
“难不成,将赚来的钱多分给那些工人?……哼,你整日的花天酒地,看戏听曲,郊游打猎,所用的钱都从哪里来?”
“爹,孩儿也没怎么乱花钱,那不是为了工厂的生意,跟那些权贵子弟搞好关系嘛。”叶志昂强自辩解道:“对了,两年前,建业府发生一起工人聚众捣毁工厂的事件,爹应该听说了吧?”
“怎么?你害怕那些工人闹事?”叶连升不屑地说道:“你真当我齐**警都是吃干饭的?最后,建业府闹事的工人还不是让警察和宪兵给一锅端了,全部拿获下狱!”
“但是,那些闹事的工人除了为首两人因为搞出了人命被判绞刑外,其余百十人皆判流放殷洲。”叶志昂轻声说道:“而那家工厂和主人却也从此败落,不复往日荣昔。爹,你觉得他们划算吗?”
“他们……,他们敢?”叶连升面色一滞。
“爹,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叶志昂悠然地说道:“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所以,咱们有时候不能对工人压迫太甚,以遭反噬。毕竟,孔夫子有言,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叶连升面色一黑。
这儿子读书太多,倒培养成了翩翩儒雅君子!
而他老子,却成了枉顾工人性命的黑心工厂主。
“爹,需知鸟穷则搏,兽穷则攫,马穷则逸,人穷则诈。这工人要是逼急了,甩手不干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这些人脑子一热,做出极端之事,那可就难以挽回了。”叶志昂郑重地说道:“观我齐国近十几年来,政府陆续颁布了若干保护工人之法令,为何如此?那还不就是为了缓和工人的不满情绪,软化他们的激进态度,从而保障国家的长治久安。”
“但这个国家,终究是我们这些工厂主来养活的。”叶连升神色阴郁,颇为不甘地说道:“若没有我们这些千千万万的工厂主,这些工人哪来的生计?若没有我们缴纳的各种赋税,这政府如何能正常运转?若没有我们生产出海量的商品,为国家赚回大量的金银,我齐国何以雄起制霸天下?”
“爹,话虽如此,但咱们齐国不论是皇家,还是内阁,考量的还是民心,在意的还是国家稳定。”叶志昂说道:“而且,一旦发生工厂闹事,劳资纠纷,社会风评多偏向于工人,于我们舆论甚为不利。所以,情非得已,我们的管制手段还是……稍稍松缓一些。即使,让利工人几分,我们也不过少赚了一点而已。”
“呵……,少赚了一点而已?”叶连升冷笑一声,将桌角的那本账簿抓了过来,举在面前,“你参与工厂管理也有些时日了,难道不知道这家工厂日常开支有多大吗?政府所征收的各种契税暂且不说,就是每日工厂的运营成本就是一笔庞大的数字,机器的维护保养、皮革原料的购买、煤炭的消耗、工人的薪水、商业伙伴关系的维持、新设备的更新换代,还有销售账款的拖欠……,哦,对了,还有官面上的人情往来,年节孝敬。你说说,哪一样不耗费大量银钱?这机器呀,只要开动起来,那就是无止境的消耗和巨大的成本。你以为,经营一家工厂很容易?你以为,老子愿意这般精细算计工人?”
“爹,孩儿知道你的艰辛和不易。但我们完全可以换一种更为有效的管理手段和方法,在保证工人薪水不大幅增长的前提下,将工厂的生产效率提高到新的高度,而且还不会引发工人强烈不满情绪。”
“说得轻巧,哪有这么好的法子?”
“爹,你知道前秦时期的军功进爵制度吗?”
“就是那种砍一颗脑袋,便进爵一阶,并获得相应的屋宅赏赐?”叶连升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有些不明所以。
“差不多吧。咱们工厂也可以实施这种类似的管理制度,也就是说,每个工人在一定的时间内,干得越多,给他的工钱也就越多,干得越少,工钱自然也就越少。想要多赚钱,就要充分提高自己的劳动效率,做出更多的活计。”
“这是你想出来的?”叶连升对长子的表现大为惊讶。
这方法虽然没有展开细说,但听着就觉得非常有效。只要在工厂里实施这种“军功进爵”制度,工人根本不需要再死命地去督促和驱使,他们自己就会发挥出最大的积极性,拼命地多出力、多干活。
毕竟,干得多,就拿的也多!
“这个法子自然不是孩儿想出来的。”叶志昂笑着说道:“前几日,与几个相熟的同伴吃饭聊天,谈及如何提升工人生产自主性和生产效率时,有人提到了建业府的一家成衣工厂,就在推行这种计件生产方式,所有工人皆以每日所做成品数量来确定薪酬发放依据,使得该工厂生产效率倍增,工厂利润和工人薪资都获得了大幅增长,使得两方皆获大利。”
“甚好!”叶连升赞许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你能从一次酒席聊天中便能捕捉到如此有用的信息,足见你对工厂里的事用心了。以后,这工厂能否继续扩大,家族能否长盛不衰,就要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