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鹿回部需要守卫自己的草场,大汉需要原西部鲜卑的各部族继续内战来保证边塞的安稳。
现实的情况是西部鲜卑的西边部族明显势大,而作为原本在活跃在阴山的鲜卑部族中最具实力的没鹿回部却在节节败退。
分裂的鲜卑才是好鲜卑。
大汉当然不愿意坐视西部鲜卑再度统一。
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为此,如果大汉能像以前利用鲜卑乌桓对抗匈奴时一样,通过扶持代理人和雇佣兵的方式,付出有限的代价――在过去,这意味着用匈奴人的头颅换赏钱。
对于大汉来说,这种代价是绝对可以接受的。
实力地位决定了,窦宾并不如他话语中那般的有实力,没资格从实力的角度同史涣这么说话。
所以,史涣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窦宾的无理要求。
但话说回来,就算史涣敢答应窦宾的要求,真的许诺两亿七千万钱,窦宾敢信吗?
其实窦斌也明白这一点,他之所以会表现的这般强势,正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却也正合了色厉内荏这一词。
可窦宾也很无奈,他的出身决定了他在对待汉人的问题上必须比其他鲜卑人更态度分明。
若争取不到足够的利益,很容易让他与大汉合作的行为被传统鲜卑认为是他在与汉人媾和,出卖鲜卑的利益。
这样的例子在后世并不少见。
原本包括曹操、史涣在内,因为窦宾汉人出身的身份,对他的期望会更高一些。
而今史涣却是放下了这一幻想,而不谈感情,只论利益,窦宾哪来的本钱?
最终,两人的这次见面再度不欢而散。
只是,这次掌握主动权的却是放弃了幻想的史涣了。
拓跋力微回来了。
刚一被发现,他就受到了窦回题的重视,在被窦回题带去见窦宾的路上,拓跋力微正好见到了刚从窦宾处离开的史涣。
没鹿回部的王帐之内,窦速侯还有些不解:“阿父,汉人愿意帮助我们是好事,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同西边那些恶犬打仗的,能多一点物资也是好的,为什么要拒绝呢?”
“而且那个中郎将曹操上任以来,非常能征善战,如果能有他相助,可以把西边的恶犬赶回去!”
窦宾叹息一声,质问道:“你当这钱是白拿的?”
然而他见窦速侯竟一脸的认同,再度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正在这时,窦回题带着拓跋力微来了,缓解了窦速侯的尴尬。
每每看到拓跋力微,窦宾都感慨,自己的两个儿子若是有力微一半的能力,他百年之后就死而无憾了。
窦宾亲自拉着力微的手就坐,许诺道:“若非你的马,我今日险些回不来了……力微,如今我没鹿回部虽遇战败,然实力犹存,我愿意分一半部众与你,同你共享这片草场!”
说着话,窦宾依然拉着拓跋力微的手,观察着他的反应。
拓跋力微表现地既惊慌又委屈:“大人为何要这般轻视我?请恕我不能接受!”
“当初我孤身而来,大人不计较我卑微之身,对我不仅厚待,更将阿雅下嫁给我为妻。此间恩情,粉身碎骨亦难以报答!我早已将大人当成了父亲看待!”
“今日大人马失前蹄,我相信,不只是我,两位兄长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窦速侯与窦回题原本不满于窦宾给拓跋力微的许诺,即便力微今日救了他们父亲的命,却还是一个对拓跋力微怒目而视,一个暗暗蹙眉。
随后听了拓跋力微的回答,二人又皆对拓跋力微面露笑意。
“好!”窦宾大笑着松开了拓跋力微的手,“都说女婿是半子,而今看来,与亲子何异?”
未久,拓跋力微提起来时所见,问道:“大人,汉使又来寻大人用鲜卑勇士的鲜血交换钱粮了吗?”
窦宾听到此问话,又看了看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的长子……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牲畜都大!
“没错,我已拒绝了他。”
拓跋力微想了想,问说:“大人,其实我一直以来便有一个想法,今日不吐不快。”
窦宾说道:“此处没有外人,尽可以说。”
拓跋力微说道:“我时常思索着,西边的部族一直想要往东边来,所为的其实是我们脚下的草场,因为他们原本的草场养活不了他们的部众。”
窦宾点了点头,又看到两个儿子有些心不在焉,狠狠地瞪了他们两眼,让他们认真听拓跋力微说话。
“其实早些年檀石槐大人尚在时,也遇到过此类问题。据我所知,田畜射猎不足,当时檀石槐大人便尝试了许多办法,曾东击倭人,获其家口,置于河边捕鱼贴补粮食。如此仍不足,又每岁至汉地,以得人口粮食。”
窦宾微微皱眉:“你是想联合西边的部族入塞?”
“你忘了两年多前的那次败北吗?”索头部正因此战而彻底没落。
“不!我每时每刻都不敢忘却我父为我兄弟二人断后时的情形!今生绝不敢忘!”拓跋力微重重点头,他似是陷入了回忆,“近年来,我时常思索,当初魁头大人率五万鲜卑勇士,为何连汉人的三辅之地都未到,便被打得一溃千里。”
“后来,我打听了许多檀石槐大人的事迹,明白了许多道理――檀石槐大人至汉地,所到之处从来不定,每次有斩获后便及时退走,并不与汉人大军在汉地作战。等到汉人忍受不住派兵入我鲜卑之地作战,便如羊入虎口!”
“魁头大人之败,败在过于贪心,进兵过深,以致于被汉人包围,失了进退,只要牢记攻打汉人防守薄弱的地方,抢完即走,必能成功!”
窦速侯在父亲的威压下总算认真听完了拓跋力微的话,他问道:“我们才与西边那些部族打过仗,如何能转头就同他们一同合兵进军?”
拓跋力微说道:“各部族之间的仇恨,难道会胜过汉人对我们的仇恨吗?且根本不用合兵一处,正该以善骑者分兵入塞。”
窦速侯又问:“这样,怎么保证西边的恶犬不会趁着我们的勇士入塞时袭击我部?”
窦宾在一旁看着,心想自己的儿子总算不是全然无可救药,好歹还能找出些问题。
忽然,他的余光瞥到窦回题,后者正打着哈欠,登时又是脸色一黑。
这些问题在过去拓跋力微早就思量过了,而今答起来干脆利落――“那就把汉使的头颅交给他们,告诉他们汉人的打算。但凡他们的大人不是愚不可及之人,便该知道如何选择!”
“真要如昔日匈奴人一般成南北鲜卑之势,彼辈便是鲜卑的罪人!”
答完这些,拓跋力微看向窦宾:“大人,事不宜迟!”
“而今汉人以为我鲜卑内乱,塞内必然缺乏防备,正好趁机行事!”
窦宾静静地看着拓跋力微,而后者眼神坚定,不曾躲避窦宾的目光。
三五个呼吸之后,窦宾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容我细细思量。”
“大人……”拓跋力微还要再劝。
窦宾打断道:“你回来阿雅还不知道吧?快去看看她吧,都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该稳重些了。今日经历了许多事,你也该回去好生歇息。”
拓跋力微暗暗叹息,终究是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缺乏支持他的部众,不然他大可以带人杀掉汉使,先斩后奏造成既定事实,逼迫窦宾不得不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而非像现在,成与不成,皆在窦宾一念之间。
“是,大人。”
拓跋力微离开后,窦宾望向窦速侯,问道:“速侯,方才力微说的话都记住了?”
窦速侯愣了愣,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今晚,你去见史涣,将力微的话告诉史涣……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窦速侯有些茫然地说:“就将力微的话转述给他,吓唬他答应阿父的条件?”
窦宾点了点头,又道:“话虽如此说,然过犹不及,你要摆出一副关切史涣的态度,知道吗?好,既然知道,那我问你,倘若史涣问你为何平白无故地帮助他,你该如何回答?”
窦速侯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说道:“钱粮?”
窦宾已经有些习惯了,强调道:“是因为他今日替你解围,所以你心生感激。”
“此外,你从小就听闻祖父说起家乡扶风平陵县的故事,知道你的祖父临终之际想要葬回祖地,所以你很希望此生能够回到素未谋面的家乡,也很希望带着没鹿回部与汉室交好。”
窦宾将话说得这么明确,窦速侯还不至于蠢得无可救药,总算明白了窦宾的要求。
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孩儿一定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
“嗯!”交代完这一切,窦宾只觉得分外疲惫,又说道,“稍后你们兄弟二人多去关注那些逃回来的勇士们……虽说西边的部族就算发现这里也无力进攻,但防务仍不可懈怠!去吧……”
夜晚。
史涣将窦速侯送到营帐的门口,很是热情。
“郎君心向汉室,我必会向中郎将转告。”
“若是郎君能够说服令尊,当居功第一,届时郎君之名上达天听,便是封侯也是有望的。”史涣的空口白话根本不要钱,净挑好听的说给窦速侯听。
甚至让窦速侯觉得真有那一天,他被封个列侯后回到他素未谋面的故乡,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目送窦速侯离开,史涣对着随从说道:“此处已非善地,今夜睡时除了留人守夜外,刀剑皆不能离身。明早,我便去寻窦宾再谈一次,无论是何结果,都该回去同中郎将回报了。”
随从们皆是凛然。
扶风,渝麇县,新乡,雨水仍未停歇。
何虽没有一官半职,可近些日子,乡人们遇事总习惯于先找何商量。
“何公,隔壁村旁边牛二家的房子也被雨水冲塌了。”
“人没事吧?”何关心道。
得到肯定地回答后,何说道:“老夫房中还能再住一户人,让他们先搬进来吧?”
“近些日子好几户都住在这儿,哪还有别的房间?什么,卧房?万万不可,何公不就没地方住了吗?而且他们都是粗人,别弄脏了公的卧房。”
何哼了一声:“有何不可?老夫身体尚壮,去哪不能将就几晚?老夫没记错的话,牛二家还有两个孩子吧,你去将他们带来住下,莫要废话,做小儿女姿态。”
在牛二家被安排进来之前,何已经在乡人的帮助下收拾好了铺盖,直奔隔壁周昂家中,俨然是打算与周昂同塌而眠了。
然而刚到周昂家门前,何就发现已经被人周昂的床榻捷足先登了。
他与郑泰二人目视着对方,哈哈一笑。
三个人也不是不行。
就在乡人帮助何与郑泰铺好被褥后,何忽然听到外面有孩童在欢呼雨停了。
雨停了?
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何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但顶多只是大雨稍歇而已。
现在这样的声音甚至不能让何出门看一看。
时至今日右扶风的雨水已经持续了二十余天,若非有那些百姓们合力新挖出的排水沟渠,只怕如今的扶风,早已成为了一片泽国。
可即便如此,在连日的大雨之下,百姓的房屋如今日牛二家那般禁不住大雨冲刷而损坏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运气好的如牛二家这边能够及时撤离出来,运气不好的被房屋掩埋,只能看能否被人及时发现了。
房间内,何正与郑泰、周昂说着话,忽然发现原本昏暗的房间竟久违地变亮了。
明明没点火烛啊!
听到屋外孩子们更加欢畅的欢呼声,何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鞋都顾不得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房间门口。
屋外已然大亮。
雨停了,天晴了。
何望着天空久违的亮光,二十余日,太阳终于再度出现在扶风的土地之上。
何不顾屋外的泥泞踏出门去,让自己沐浴在阳光之下。雨过天晴,他现在,只想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