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进一步验证心中的想法,散落在人群之中的杨修四人硬生生看完了整场全军大演武,全程都在观察刘协的一举一动。
但直到全军大演武结束,他们都没有在刘协身上找出任何破绽以及不对劲的地方,行为举止完全符合帝王之仪,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天子。
最后,他们只能带着复杂的心情各自返回客栈。
杨修一直到半夜都还睡不着,他听着窗外传来的蝉鸣声音,忍不住唉声叹气道:“天子在邺城,却非我父亲送来的,哎!这可如何是好啊?”
心中断定邺城这位是真正的天子后,杨修心中是既高兴又担忧。
高兴的是天子没有被曹操掌控,反而在邺城掌握大权,中兴汉室有望。
担忧的是此事他父亲之前压根不知,长久以来认为许县伪帝是真的,这分明是假立天子的逆臣啊。
“董熙和伏德此行邺城,定是暗中跟天子联系……”
“可伏完和董承这两个老贼,竟如此恶毒,如此大事也不告诉父亲,让我杨家无端背上了逆贼骂名!”
“他们做了功臣,独我杨家成了叛逆!”
杨修心中无比悲愤,想他杨氏乃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功勋家族,世代为汉室忠臣,如今却因董承和伏完而做了假立天子之事。
他越想越气,在床上辗转反侧,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到董熙和伏德,指着他们两的鼻子好好骂一顿。
但心中的冲动最终还是被理智给压了下来。
杨修从床上坐起身,干脆不睡了,思考如何改变现状,拯救家族。
“我不如明日就入宫去面见陛下,向陛下解释清楚?”
杨修心中暗暗想道,但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
他连入宫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如何能见到天子?
如若直接表明身份,更是恐有性命之危,毕竟邺城这边,都将许县的百官勋贵视作乱臣贼子。
思来想去,杨修最终把目标放在了招贤令上。
天子下招贤令,不计出身和过往招揽天下贤才,这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和机会,可以免去身份敏感带来的顾虑。
“通过招贤令见到陛下后,向陛下解释清楚误会,我就依照父亲的吩咐,留在邺城为陛下效力!”
杨修打定了主意后,这才安心睡去。
……
另一家客栈内。
董熙的心情也和杨修一样,既为天子脱困高兴,又为杨彪、伏完两个家伙瞒着自家父亲行事而恼火,同时也有一丝丝不确定。
两位天子长得完全相同,邺城这位天子却更具帝王威仪。
但由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更没有问一些私密问题,所以他也不敢完全断定真假。
毕竟这是关乎真假天子的大事。
“唉,只可惜以我现在的身份根本没法觐见天子,一旦觐见肯定会被第一时间当做逆贼给抓起来。”
“等几日看看再说吧。”
董熙摇了摇头,吹灭蜡烛翻身睡觉。
……
今夜,陈群亦是无眠。
他和杨修三人喜忧参半的心情不同,他心中只有深深的不安和担忧。
“天子被董承他们掉包,司空就成了假立天子的汉贼,这可如何是好?我陈氏也要沦为帮凶了。”
陈群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他觉得孔融当初的判断还是保守了,今天这位天子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天子。
虽然他没法觐见,但那份威仪气度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许县那位天子更是比不了。
若非因为他整个家族都被曹操所裹挟,他肯定要留在邺城,辅佐这位真正的天子。
真是让人惆怅啊。
……
就这样,陈群、董熙、伏德三人又在邺城内呆了一段时日。
因为实在没找到见刘协的机会,也不敢贸然亮出身份。
所以最后只能陆续离开邺城,各自返回许县复命。
唯有杨修留了下来,打算通过招贤令的途径去面见天子,借机向天子解释杨家受到伏完和董承的蒙蔽,并非不臣之逆贼。
……
与此同时,袁绍和公孙瓒的战事,出现了反转再反转。
审配的死、许攸的叛逃,导致袁绍的后勤直接乱做一团。
本来袁绍已经将公孙瓒从冀州境内逼退,甚至将战线重新推到了冀州外面。
可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后,他不得不重新将战线收缩至河间郡,退回乐成县。
郡守府。
袁绍在侍女的服侍下喝药,正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
他整个人看起来无比憔悴。
“主公的身体可好些了?”沮授眼中满含担忧,关切地问道。
袁绍的身体,一直以来就不太好。
最近两年,先是被袁术称帝气的吐血。
又先后经历袁熙杀弟囚父以及许攸背叛的双重打击。
再加上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因后勤问题而功亏于溃。
这段时间差点没就撑过来。
虽然最后有所好转,但身体却比之前差了许多。
“我无碍。”
袁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渍,抬眼看向沮授,“这两天可有重要的事情?许攸如今去哪了?”
沮授叹了口气,说道:“许攸逃到许县投靠了曹操,被封了光禄大夫,想要抓他是不可能了。”
虽然他们第一时间就下达了抓捕许攸的通缉令,可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袁绍的脸色一片阴郁,恨声道:“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他生擒,以他之血来祭奠正南的在天之灵!”
沮授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报,呈给袁绍:“这是许县那边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请主公过目。”
袁绍伸手接过,打开看了起来。
看片刻后,他的眉头就皱紧了。
“曹操质疑天子身份,遣陈群暗中去邺城调查。董承、杨彪、伏完三人,也各自派了儿子过去?”
“他们这是什么情况?”
这情报里的内容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懂,但结合在一起他就不理解了,这都哪跟哪,怎么如此莫名其妙的?
曹操怀疑天子身份也就罢了,可董承身为天子的舅爷,伏完乃国丈,杨彪更是朝中元老,怎么也怀疑起了天子的身份?
沮授沉吟片刻,说道:“主公,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许攸的到来让曹操开始质疑许县天子的真实性了。”
“毕竟在许攸眼中邺城的伪帝就是真正的天子。以曹操的多疑,听了他的话后多半会对许县天子的身份起疑心。”
“所以才会派人去邺城查探。”
说到这里沮授顿了顿,然后脸色略显古怪地道:“至于伏完董承杨彪他们的行为……实在是看不懂。”
“若一定要有个解释的话,我以为他们之间有可能也开始彼此猜疑了,怀疑对方暗中掉包了天子。”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沮授一眼就能看穿这错综复杂的脉络关系,也明白曹操、伏完他们为什么会彼此猜忌。
全都是因为许攸的投效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第一,许攸以为天子是真的。
第二,许攸是袁绍的心腹谋士。
第三,许攸杀了审配,和袁绍有着深仇大恨,绝不可能是假意来投,所以不可能说假话骗人。
以上三点综合起来,令许攸说的话可信度和含金量都极高,也更加印证了邺城天子的身份,故而让曹操、伏完他们都陷入到了自我怀疑和互相猜忌之中。
沮授完全能够理解。
倘若刘协不是他亲自带进邺城,他也会认定刘协就是大汉正统天子。
连他都如此,何况曹操那边的人?
“不对。”
袁绍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说道:“曹操怀疑也就罢了,杨彪他们日日跟随天子,怎么还会怀疑天子身份?”
曹操怀疑天子的真假,他是觉得合理的,但伏完他们起疑心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要知道伏完的女儿可还是皇后。
身为天子枕边人,难道还分辨不出来?
莫非……
袁绍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沮授脸色微微一变,心中觉得有些不妙,连忙说道:“主公别细想了,邺城的天子就是假的,伏完他们的疑心太重了。”
袁绍一边想,一边摇头自语:“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公与,你当初在哪里遇到伪帝?你再跟我详细复述一遍。”
他总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
不是不相信沮授,而是越琢磨,越觉得这整件事背后都透着阴谋的味道。
曹操那边的动静,绝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当初我在城外钓鱼,刚好碰到他在河中扎鱼。当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就是一个流民而已。”
“只因见他长得和天子极像,不甘心主公失去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大好机会。因此自作主张把他带回了邺城。至于后面的事主公都知道……他真的只是个流民而已。”
面对袁绍询问,沮授一五一十地道。
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但对于当初和刘协的相见他记忆犹新。
他认为,那是他这辈子做得最错误的决定。
以袁绍的势力和地盘,即便没有天子在手又能如何?
弊大于利啊!
他当初就应该把刘协按在河里淹死!
“问题就出在这!”
袁绍眼神一凛,发现了盲点,“你说他是流民。可一介流民怎么会识字,几天时间就将起居注倒背如流?一介流民,怎么对天子的威仪神态都信手拈来?一介流民,怎么会长得那般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比我还要养尊处优之人。”
袁绍他越说,就越觉得其中问题很大。
刘协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根本就不像流民。
识文断字这些暂且不说,单单只是细皮嫩肉这点就大有问题。
那一定是常年来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
沮授眼神复杂地看了袁绍一眼,幽幽的说道:“主公,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了。早在他来到邺城的第二天,就说他不像流民,让主公要小心谨慎一些。”
“有吗?”袁绍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番后,依稀记得沮授好像是说过,不由得皱眉道:“伱就不能多提醒我几次?”
沮授沉默了,忽然觉得有些心累。
他嘴都快要说烂了好不好!
你是主公,你不听我的我能怎么办?
袁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沉声说道:“总而言之很不对劲,他不像流民,而且出现得也太巧合了。”
“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沮授心中一惊,抬头看向袁绍。
等等,难道说主公也……
“真相只有一个!”袁绍目光炯炯地看着沮授,“邺城的天子就是真正的天子!曹操挟持天子迁都许县之前,有人看出了曹操的狼子野心。为了保护天子,刻意将天子送到邺城!”
“并且此事就连伏完、杨彪、董承他们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出现派亲生儿子来查探天子的真假。唯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
听完袁绍的话,沮授只觉得两眼一黑。
他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自家主公也开始相信那个伪帝是真的了!
“主公!”
沮授顾不上尊卑礼数了,抓着袁绍的肩膀道:“主公你清醒一点!邺城的天子就是假的!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我当初见那家伙的时候,他都快要饿死了。
他一开始甚至还不答应假扮皇帝。
到了宫中,就连各种天子礼仪他也一概不懂,也是我花了无数心思才教导出来的。
他除了外貌像一点,扮演皇帝神似一点,细皮嫩肉一点,会识字一点以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流民?”
沮授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整个人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莫非真的是有人看出了曹操的狼子野心,为了保护天子,暗中掉包,将其送到邺城?
这一刻,沮授迷茫了。
他的这些理由不说让袁绍相信,如今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
他极力回想起刘协这两年来的表现。
那时而谄媚、时而霸气、时而懦弱、时而冷酷的模样在他脑海中不断闪过,最后糅合在一起,变成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小流民,正用淡漠的目光看着他。
“你甚至,不肯称朕一声陛下。”
这一句话跨越两年半的时光,就像是一根利箭,正中他的眉心,令他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感。
袁绍看着已无法说服自己,且陷入迷茫之中的沮授,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邺城内的伪帝,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天子!
忽然之间,沮授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从迷茫中回过了神来。
袁绍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公与,依你看,那流民有没有可能就是大汉天子?”
沮授死死的抓着脑袋,满脸痛苦的说道:“分不清,主公,我真的分不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