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摇梭千百载,一路红尘一路烟。往来飞花皆淡去,碧落黄泉何处寻。”
路明非看着老唐手里抽到的所谓的“下签”,心想下一步就该有个大师走出来说他可以帮忙改运了,以前放假叔叔婶婶也带他出去旅游过,国内的景点大多都是这样的风格。
但作为著名景点,庄严寺的抽签好像就是随便抽抽,根本没有僧侣或者居士引导他们去房内解签或者改运,以此来小赚一笔,老唐本人大大咧咧的根本不把这签当一回事,随手就把纸签丢进了回收桶里。
路明非心说纽约人不玩解签这一套摆个签筒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用来吓唬人吗?人家游客千里迢迢过来旅游随手一抽就是个下签还没人帮忙解签,怕不是气的以后再也不来了?这样的旅游业怎么能长久?怎么能繁盛?
他只是在心里批判了两句浪费了些时间,结果再转过头,老唐没了。
“哥哥。”
老唐闻声走过转角,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男孩,伸出高墙的枝叶阴影洒在他身上,像是某种奇异的符号。
男孩的脸上挂着明媚的微笑,正向老唐伸出手来,浑若娇憨着向兄长示好的小孩子,老唐不知为何,只觉得自己应该伸出手去。
于是老唐握住了男孩的手,掌心的温暖一如往昔,于是男孩脸上的笑容就像夏日盛放的荷花一样丝毫不加掩饰,露出白的发亮的牙齿。他跟着男孩向前走去,心里一片平和,彷佛自己本就是带着弟弟逛街的大哥,正被弟弟带着往更漂亮的路边摊位走去。
他闻到了木柴燃烧的气味,男孩指着远方飘向天际的烟云,天边的火烧云衬得他的肤色格外喜人。老唐看见了铺满天际的大火,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嘶喊,让人觉得心头沉重。
“我带你看看我的过去,虽然你可能看到过一部分。”男孩轻声说道。
老唐心想什么叫你的过去,伱个小屁孩有什么过去,恶作剧扯同班小女孩辫子还是在晚会上表演唱歌?
“那里,大火把江面都染红了,周公瑾乘风引火,十数万军队不战而破,你要是走的近些,还能看到他们奔逃的样子。”男孩说,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我喜欢火,这一策,是我给黄将军的。”
老唐心思还散乱着,只觉得天边的的大火烧的甚是好看,他没怎么细读过三国相关的书,说周瑜他可能还勉强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周公瑾是谁他就真的抓瞎了。
他只能连连点头,说:“烧的挺大的。”
男孩没说什么,牵着他继续向前走,漫天的烟云转眼消散不见,燃烧的气息却丝毫没有减弱,只是更细腻了些。
老唐对这样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他就在庄严寺里,这是焚香的香气,却更加粗劣一些。
他抬起头,碧海一般的高耸山林间古刹横陈,一位老人于高台上盘坐,香气隔开了他与脚下跪坐的信众,他富有南亚特色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盘根的老树。威严与慈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奇迹般的并存于老者的身上,几乎让老唐误以为那是在世的佛陀。
老唐一脸茫然,此时男孩单手对着高台上的老者微微施礼,随后说:“这是禅宗发展最快的时代,因为外面饿殍遍野,但入了寺就能吃饱,这时的佛徒,也不忌三净肉类,真正的断荤断酒,那还要再过上几年。”
“他是谁?”
“第二十八祖,达摩。”男孩回答的很快,“世人看他眼睛是青色,有些不了解他的还以为他是个波斯人,那实际上是一种伪装,和美瞳差不多,如果他不带着那样的伪装,根本就不会有几个人敢于与其对视,他的黄金瞳永不熄灭,被认为是佛子降世。其实是个很狡猾的老家伙,让我帮他传法,自己想回故乡,不知道最后是否得偿所愿了。”
“黄金瞳?”老唐没听懂,但男孩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而是拉着老唐继续往前走去。
老唐只好跟着他走,他总觉得的自己看到的情形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真的就像梦里一样,他完全没有仔细思考的余裕。
在最后一刻他回头看去,老僧那张已经开始逐渐变淡的脸融化在了袅袅的烟气中,恍惚间竟像是一棵参天的菩提在伸展枝叶。
“前面是平康坊,是这些年来长安城里晚上最热闹的里坊,由于宵禁制度的存在,四侧的坊门早就给关上了,平康坊里的人都要待到明天早上才行,但这里依然是我见过晚上最热闹的地方。”男孩的声音传来,老唐扭过头去,只见几间红木的古典小楼上垂下各色的纺织物,不同古乐器的声音同人声交杂在一起,女子穿着雍容,男子的服饰也多见豪奢。
活色生香,古雅却媚艳,曲声中蕴含着历史的喜怒哀乐,历史上站着大俗的人们,灯笼下朦胧着道德与欲望。
“能来这里的人一般都不会是穷人,所以穿着也成了他们攀比的一项,虽然最后总要脱了去。”男孩笑了一下,“长安以胖为美,实则是崇尚健硕与丰满,身材都很好,在这里的女人乐理也不能差,比如高台上那位,许多人为了听其一曲豪掷千金,只有幸运又有钱的人才能于后半夜一亲芳泽。”
老唐看着高台上倚靠着的人,赞许地点头:“确实漂亮。”
“她叫王团儿,我曾持以红牋名纸游谒此坊,最后只是听了一晚上曲子,还留下了个进士无胆的不太好的名声。”男孩摇了摇头,“那时我都进她房里了,却还是退出来了。”
老唐看了男孩一眼,心想你这么点儿大难道还能干出些事儿来?功能齐全了吗?
男孩继续牵着老唐往前走,老唐心里有些想留下来看看身边这些好看的小姐姐们,但身边繁华而喧嚣的景象就像是尘沙般转眼逝去,扑面而来的是清冷的细雨,伴随着淡淡的桂香。
“这里的藕饼很好吃,只是真正会做的人很少。”男孩说。
他们正漫步在石质的长桥上,桂雨浸透了湖面,碧波映衬之下天地一片苍茫。老唐注意到远处的岸堤上穿着朴素的民夫们驾驭着骡马运输着石料和砖胚,车轮带起半人高的泥泞。
“钱弘俶下令的,要在夕照山的回峰顶上修建一座塔,能俯瞰整个湖面。他好文,喜欢吟诗作对,又笃信禅宗,自然需要一座塔落在这里,既是崇佛,也是让他自己赏景,皇子的诞生不过是一个托词。”男孩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哀凉,比之细雨更寒,“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的统治将抵达终点,总想在身后留下些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座塔,也总比人或者国更长久些。它的名字是皇妃塔,仅仅一年之后,钱弘俶的国家就不复存在了。”
老唐完全没听过这个人名,也没见过类似的景色,只能挠挠头。他只觉得脑海里一切都是混沌着的,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从记忆中浮现又消失,如流光溯影般飘渺不定。
细雨变成了腥咸的海风,漫天都是密集的乌云,狂躁的雷霆像是暴怒的巨龙在天穹上穿行,入耳只有巨大的浪潮声和惊恐的呼喊声,水扑在脸上几乎分不清是浪还是雨。
“弘安之役,死伤者无数,这是我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还见到了所谓的天照命。”男孩像是个不太尽职的解说,虽然很少回答问题,但每次遇到新场景总会说出几句话来,“大汗想向天下彰显自己的武力,但他不是成吉思汗,何况就算是成吉思汗复生,以一族之力也不可能真正打下半片世界。”
老唐觉得男孩话里有话,但还没等他细想,风浪已经消失不见,前方出现了彷佛洪流般的骑兵,叱咤着奔向远处的天际。
“阎崇年说,这个朝代是天子守国门,但或许他忽视了很多时候便是这么个守法,任蒙古的骑兵在京师周围烧杀抢掠,近十万明军怯不敢战,涕泣不敢前,连一支箭都没有对着那些骑兵放出去,甚至伪装成蒙古人加入对百姓的劫掠中。自从一百多年前的土木之变开始,这个朝代就已经彻底腐朽成了一盘散沙。”
“明朝?”老唐终于有了一点点猜测,虽然一直在纽约生活,但他上学时还是听到过那么点关于自己祖国过去的历史。
男孩不答,只是牵着老唐继续往前走,突然的爆炸声轰响,像是要颠覆整片天地,老唐被吓了一跳,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此时海风重新笼罩在二人的四周,但却轻柔了许多。老唐看见了人山人海,他们伫立在海滩或是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眺望着大海的方向。
“虎门销烟,明面上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博弈,暗地里也是一次混血种门阀与如日中天的帝国的较量。”男孩没头没尾地说,老唐完全没听懂他说的意思,就连“虎门销烟”他都不太清楚。
“我当时出了点问题,游荡了将近百年才恢复记忆,不然我或许会管管这件事……但最后我连自己都没管好,差点迷失在关外了。”男孩自嘲般笑了笑,面前的景色变得模糊一片,当它们重新聚拢的时候,眼前呈现出一片大雪覆盖的黄土高坡。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旅行,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一点大事都没经历过,除了我走的时候。”男孩的话语显得有些空灵,“我们的记忆应该是有些共通之处的,你才会记得唐这个姓……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有些对不起他们。”
老唐看着那黄土上凭空生出了一座村庄,其中一间屋子带着莫名的熟悉感,随后那屋子自动敞开了大门,露出了挂在墙上的老羊皮和大堂中央一张简简单单的木桌,上面摆着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稀饭和玉米面馒头。
男孩领着老唐走进屋里,随意地坐下,明明是很朴素的食材,但那种香气却直往人的心里钻去。
“尝尝吧,哥哥。”男孩说,他的目光清澈的像是刚刚走过的湖水,“不算美味,但是很香。”
于是,房门慢慢关上,两千年的雪雨风霜彷佛融化在了这简简单单的稀饭中,飘散的热气都是时光。渐渐变得虚幻的村口祠堂里,红布掩盖的神神带着幽幽的气势,彷佛即将倒下的将军守卫着身后最终的净土。
“哥哥,以后,我就不能再陪你了。”
老唐睁开眼睛,迎面而来的是正午的阳光,他正躺在庄严寺一处较为偏僻的、为游客准备的长椅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却记不清梦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觉得脸上有些湿润,像是泪水。
“老唐!”
喊声将老唐从对梦境的回忆中拉了出来,迎面看见路明非那张还带着点急迫的脸向他跑过来,像是《黑猫警长》里一只耳手下找不到方向的鼠小弟。
老唐觉得大男人做个梦哭了实在丢脸,赶忙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水痕,重新摆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路明非气喘吁吁地说。
“抱歉,刚才有些太困了,不小心在这儿睡着了。”老唐挠了挠脑袋,“游览好了吗?咱们去下一个地方?还是先找个地方吃饭?”
“先去吃午饭吧。”路明非也觉得有些饿了,“我们中午吃什么?”
“红薯稀饭……”老唐突然想起了这个词,轻声念了一句。
“什么?”
老唐反应过来,把多余的思绪抛出脑海,“意大利面怎么样?我来的时候看到一家意式快餐。”
路明非欣然应允,“行啊!我不挑的!”
老唐起身带着路明非向外走去,走到转角时他下意识回头,只看见老树的枝干带着满树的绿叶被阳光映在地上,交杂的阴影里空无一人,连地砖的缝隙都显得寂寥起来。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