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雨雾中，周围的湿度已经到了一种几近粘稠的地步，随意挥手便能附上一层冰凉的水珠。
这样的浓郁的雾让人想起克里斯多夫·甘斯执导的又游戏改编来的电影《寂静岭》，只要胆敢踏入迷雾就会遇到不可名状的怪物。
舒熠然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两片相似但不相同的世界同时模糊地叠在他的眼中，一方古韵十足却尽显荒凉，一方点亮着现代的电灯，每家店铺都挤满了躲雨的行人。这一幕彷佛时空错乱，将跨越上千年的两个年代的街景叠放在了一起，它们沉浸在各自的时光中互不干涉，但处于夹缝中的旅人一旦踏错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世界。
他见过类似的景象，在曾经去一个叫京都的城市的时候……不对，他是什么时候去的京都，又带着什么样的人？怎么突然就想不起来了，明明那时候，他牵着谁的手。
他有些记不清了，本能地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自己平时是带着刀的吗？什么样的刀，要斩什么样的敌手？
那细腻的雨雾彷佛涤荡着他的记忆，那些曾经经历的东西都在褪色，像是要彻底消散……
我……是谁？
他踏出一步，嗅到了樱花的清香，睁眼望去，前方是古朴的城市，粉色的流樱伴随着古刹的钟声飘落，余下千年的氤氲。他记起来了，自己是流浪的武士，偶然间看到了这座辉煌的城，于是前来一探。千年的时光化作纱幔，披在他灵魂的肩头。
这里……也不是京都。
城市中心的高塔上，像是风一样的钟声响起，传遍了整个城市，他似乎听过类似的钟声，好像在某个地方，也会把大钟安置在城的四周。不止是某些洪钟，还有环绕着整个城市的风铃，它们与钟声协奏，彷佛在播放让一切都显得白云苍狗的歌。
于是他跟着歌声走过街道，路边水渠里樱花如浪，转眼间身着和服的少女与他擦肩而过，发色是雪一样的银白，瞳孔红的一片晶莹，眉眼间风情万种。
“阿娜特。”他无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于是整座城的钟声都在此刻响起，撕碎了音乐，吹散了漫天的白云。
舒熠然猛然睁开双眼，浑身是汗地从床上坐起，窗外是皎洁的月光，这里是俄罗斯滨海的城市。
“那是什么？”舒熠然彷佛自言自语。
“高天原，一座和平安京很像的城市。”阿娜特坐在窗台上，浑身沐浴着月光，一头银发显得极其靓丽，像是动漫里突然造访的吸血鬼小姐，“或者应该反过来说，平安京的建造相当一部分仿照了曾经的高天原。”
“你能看到我的梦境？我为什么会突然梦到那个地方？”舒熠然有些不解。
“正常的梦境我是不会去看，也看不到的，但这个其实是我设下的预警机制来着。”阿娜特说，“和我有关的我就能看见。”
“预警？什么东西的预警？”
“你在日本有个道标你还记得吗？如今这个道标到达了高天原之上，而高天原本身也在活化之中，那座城市正在醒来，所以才会触发预警。”阿娜特解释说。
“道标？什么道标……等等！”舒熠然回过神来，“伱是说上杉家主？那个小死神出海了？”
“对，只有她身上才有道标，或者说雷种，那是我们一起设立的保险机制。”阿娜特点点头，“她如今正在高天原上方的海面上，中间相隔着八公里深的海水，而路明非他们大概已经坐着潜水艇下潜了，打算用炼金飞弹把整个神葬所都送上天去。”
“龙渊计划。”舒熠然念出了这个名字，“不过上杉家主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
“蛇岐八家需要她作为保险，毕竟炸毁神葬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那里栖息着无数的尸守，你知道那是什么，稍有不慎被那些鬼魂返回世间，可能就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尤其是沿海的城市，尸守可能会在那里登陆。”
舒熠然的冷汗从额头上滴落。
“哥哥，你当然还记得我们干了些什么，所以我们最好祈祷蛇岐八家有足够的把握应对高天原的挑战。”阿娜特摇了摇头，“不然明天我们就可以在报纸的头条上看见异形入侵热海的新闻了，龙族的秘密或许会因此公开于人间，只是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
“现在深度7000米，迪里雅斯特号已经临近海渊底部，正在继续下沉搜寻龙类胚胎。”恺撒在频道中回报，水下自然用的不是无线信号而是和须弥座相连的通信光缆，只有实体在这种地方才是可靠的。
“须弥座收到，请继续任务。”
这是一场漫长的下潜，彷佛时间都被无限拉长，即使有强力探灯的情况下能看清的区域依旧是很有限的，除了漆黑的水域就只有少许游过的鱼。想象着自己在不断沉入深海，就彷佛现实在不断远去，无与伦比的孤寂袭上心头。
但是就在三人都认为黑暗即将永恒的时候，突然有很暗的光从下方传来，迪里雅斯特号加快了下落的进度，外壳几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当水深接近8000米的时候，超乎想象的景象冲破了一切的至暗。
“天呐。”路明非喃喃着。
海水的颜色像是晚霞般绚烂，橘红色的光照亮了周围的海域，让所有的一切都清晰的呈现出来。那是游荡着的鱼群，它们浮在霞光般的水中，像是遨游在落日时分的天上。
没有任何一个生物学家敢说这样深的地方能有这样生机盎然的景象，成千上万银白色的鱼组成的鱼群如同云层翻卷掠过远处的水域，巨大的魔鬼鱼和海龟从鱼群的缝隙游过，偶尔有像是星辰一样的光点闪现，那是前来捕猎的鮟鱇鱼，它们的脸上像是吊着灯笼，组成了似真似幻的流星。
许多鱼类本身不应该是能在这样的深度下生活的，但它们已经不再是普通的鱼了，比如魔鬼鱼的头部长有黑白花纹的外骨骼，这让它看起来像是奇幻小说中那些戴上了头盔的飞龙，而海龟的背甲不是硬质的而是肉质的，像是裂开的红色玄武岩。
“有什么东西重构了这里的生态圈。”楚子航说，“本来在这种贴近生物圈定义极限的地方，根本就不该有任何大型生物，也不会有如此繁荣的场面才对。我们的下面就是极渊，它是地球的伤口，长达上百公里，中间不断有直接接触水面的岩浆，把这个至暗的地方都照亮了。就因为这道伤口，日本成了世界上地震最多的国家。”
“简直像是神话里的金伦加鸿沟。”恺撒感慨，隐隐有雷声回荡，那是岩浆和高压海水的碰撞，接触处海水的温度可能超过三百摄氏度，却因为难以想象的压力而无法直接汽化，只能徒劳的蒸发又还原，剧烈的变动彷佛一直在起爆的炸药。
“能重构的生态圈的，大概只有古龙胚胎了吧？我们进入了它的领地。”楚子航接着说。
“那倒是省下了我们继续找它的功夫，只是我们还没有看见列宁号。”
迪里雅斯特号开启滑翔翼向前，不过多时潜水艇内的温度就逐渐上升起来，周围水域的温度已经超过了夏天被阳光直射的海面，下潜的制服只考虑了寒冷条件下保温的问题，三人不得不把那厚重的制服脱下以免中暑。
“我靠。”路明非突然说，恺撒和楚子航则是一言不发。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不算罕见的心理问题叫做巨物恐惧症，那是人本能地害怕那些体型与自己相差过大的东西，此时三人组就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
路明非和楚子航要稍好一些，他们在长白山见过山脉一样的龙祖，和龙祖比起来此时眼前的生物就算不了什么了，只是和自身相比巨型生物依然令人恐惧。
那是巨大的、像是沧龙一样的龙王鲸，体长超过五十米，当它从面前游过就彷佛坐飞机路过了一片巨大的覆盖城市的云。
“还有。”楚子航低声说。
龙王鲸之后远处出现了巨大的像是触手团的东西，那是游荡在这片海域的顶级猎食者之一，它拥有长达好几十米的触须，与沧龙互相忌惮而不靠近。
“霸王乌贼。”楚子航用近乎嚅嗫的低声说，“以前就有人猜想过深海里有体长好几十米的海怪一样的巨型乌贼，现代克苏鲁神话的传说有一部分就来自于这种生物，还有人认为它们是九头蛇海德拉的原型。”
“这哪里是好几十米，它捋直了得有一百米吧？我感觉它的吸盘比我人都大！你说它是恐龙时代留下来的我都信，因为刚刚一条恐龙一样的玩意儿已经从我们脸上游过去了！”路明非震惊，“这东西存活是吃什么的，吃哥斯拉吗？”
楚子航看那霸王乌贼一直没有过来的意思，才稍稍放大了一点声音：“我们连龙祖那样的生物都见过了，这种霸王乌贼其实还好，一百米和一千米的怪物完全是两个概念。”
“一千米是什么鬼？你们见着大陆架了？”恺撒问。
“不，之前在长白山的尼伯龙根里看见的特别大的九头蛇，像山一样，舒熠然师兄说它每个头内至少有三根火车一样的脊椎，甚至可能更多。”路明非心有余悸，“就算是那样都没法完全解释它的肌肉构成，和根本不像是碳基生物的细胞强度。”
“真有一千米的蛇，你说它吃了黑王我都信。”恺撒摇摇头，连他也想象不出来那样的场面，而远方那巨大如建筑物的霸王乌贼已经游远了，迪里雅斯特号重新开动，搜寻着列宁号沉船的踪迹。
“那是之前见过的七鳃鳗吗？”路明非指向窗外。
恺撒和楚子航一起看过去，一条巨大的魔鬼鱼身上延伸出好几条超过一米的黑色触须一样的东西，魔鬼鱼痛苦地在水域中翻滚，甚至有烟一样的血飘散出去。那确实是吸血的寄生鳗，新宿见到的东西确实来自于深海，也可能真的携带着龙的胎血，才造就了那被丝茧包裹着的死侍。
源稚生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须弥座和施耐德教授都看到了你们发上来的东西，都是很惊人的发现。”
“请在确认设备安全的情况下继续探索，万事小心，必要情况下以安全为优先。”施耐德的声音在另一个频道里响起。
“好美。”路明非突然说。
那是萤蓝色的光点群，像是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从海沟中升起，围住了魔鬼鱼和它身上的七鳃鳗们，彷佛星光的漩涡。那是许多的小鱼，披着半透明带着银蓝色的鳞片，和鮟鱇鱼一样在头前悬挂了小小的发光器官，拥有这种构造的一般都是为了吸引猎物的肉食性鱼类。
“这是鬼齿龙蝰！”楚子航脸色难看地叫出了这种鱼的名字。
“我以为这种鱼已经灭绝了。”恺撒也说，这时那些小鱼已经朝魔鬼鱼和七鳃鳗们扑了上去，血雾笼罩了一整片水域，森白的鱼骨向下坠落。
“简直和食人鱼一样。”路明非感觉有些发寒。
“确实很像，鬼齿龙蝰的绰号是龙之行刑者，龙类用它们作为刑具，犯下大罪的贵族会被罚捆在青铜柱上沉入深海，由大群的龙蝰把贵族和青铜柱子一起吃掉。舒熠然跟我说过关于生物炼铁的故事，苏美尔人的时代没有足够高温的火焰，他们就豢养龙蝰吞吃铁矿石，铁质在它们身体里越来越富集越来越纯化，然后苏美尔人再用低温火焰焚烧蝰鱼，得到质地比较好的铁，这种铁里能找到透明晶体状的物质，那是龙蝰的牙齿。”
“尼玛连青铜和铁矿石都吃？它们真的不是硅基生物吗？”路明非大受震撼。
“因为龙血，这里的所有生物或多或少都带有龙类的基因，属于龙族的亚种，这是古龙孵化处独有的生态圈。”楚子航说，这时他注意到了远方海底上一根突出来的东西，遥遥看去像是神话里的定海神针。
此时潜水艇内的温度已经热的像夏天的车里，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那矗立着的奇迹，甚至于流出了冷汗。
那竟然是一座巨大的青铜塔，高超过百米，底部直径大概二十米，岩浆在它旁边几百米的地方起落，但它似乎镇压着整个海底。频道里所有人都保持着静默，只有那座古老的铜塔像是承载着岁月，巍峨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