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
小锤子每一下落下去,都像是震动了一整个夏天。
在这个边陲的小镇里,只有心比路更远的旅人才会经过,他们有的再也不来,有的流连忘返。
叮当。叮当。
街口总有几个老爷子围坐在树下下着象棋,占据优势的人嘴角含笑故作矜持地想拧开茶杯喝上一口热茶,劣势的一方则眉头紧皱,寻找着任何能够翻盘的机会。
叮当。叮当。
女孩拿着小锤子,在银皮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凹痕,她细致而专注,但是依然没有做出满意的形状,头发上的银色发卡跳动着反射出日间的薄光。
没得法子,打银皮是相当考验技术火候的一种工艺,学会打银皮就可以直接上手练习雕饰和镂空,直至成为真正的银匠,更何况女孩要打的是铃铛。
铃铛算是很有难度的一种银饰了,要先把银皮打好打匀,刚好能捏出条缝来,让声音能传出来。里面的珠子用的是铜珠,没办法,银的发不出声音来。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一个月,女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手艺敲银皮,连收养她的老银匠都后悔了,觉得这姑娘魔怔了,旁边的邻居也都很奇怪,但女孩最后硬是敲打出了一个没坏的铃铛,竖着摇一摇还能有声音。虽然扁扁的像个维生素片,但至少外表没漏没坏。
女孩还是有些失落,觉得这形状不好看,但老银匠笑呵呵地拿出个链子一串,戴在了手腕上,摸了摸女孩的头:“很好看,师傅很喜欢。”
时光在这座小镇里是静的,彷佛水渠中流动的清水,一切都很缓慢,一切都很悠然,就像日复一日的叮当声,摇曳着春夏秋冬,寒来暑往。
女孩的头发是淡金色的,明显的白人血统,她是被一个金发的大一点儿的少女送来的,拜了老银匠为师傅,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当时那个金发的白人少女说女孩的名字叫做雷娜塔,问银匠说南国边境的人愿不愿意收养一个北方的遗孤,还说她太幼小了,带着去其他地方会死的。
老银匠答应了,于是这个漂亮的俄罗斯女孩就留了下来,老银匠想给她取个符合这个地方的名字,想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
后来有一天老银匠陪着女孩漫步在古朴的长街上熟悉周边,当时夕阳西下,风把干枯的叶片送到女孩的手上,用白皙的指尖轻轻一捻就变成了黄色的碎末,随着风飘散开来,像是细小的金粉在夕阳的浪潮里随波逐流。金粉里迷离着远山的影子,沉沉地镇在大地上,于是青石板都不再撬动起来,斑驳的纹路中盘桓细小的青苔,像是粘合住了这条历史悠久的长街。
老银匠说,你这么安静的一个人,正好我姓安,那你就叫安静,不,安然好了。
于是,雷娜塔很快就成了小镇的一份子,因为老银匠的德高望重,附近村里那些顽皮的小孩也不会拿雷娜塔的样貌开玩笑,正相反,这个白人女孩在这个南国的边疆上,好看的超凡脱俗,小孩子们都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乖一点,想得到姐姐的一个微笑。
雷娜塔最开始几乎是不笑的,直到在这里待久了,才终于放开了一点心扉,因为这里的都是好人,悲剧在很远的北方,不会蔓延到这里来。
雷娜塔还记得曾经的那些日子,她只是不善言辞不是没心没肺,这座小镇美好的像是梦一样。
几年来,这座挂着月亮的边陲小镇上,只有马蹄声不时敲打着青石板路,引流而来的河水沿着道路两旁的石渠清澈地流淌,南瓜藤沿着石坡网罗出春天的线条。
没有失去,没有反目,没有向往自由的女孩倒在血泊里,没有看似刻板的男孩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用自己的命打开一条逃生的通道。
以前有个姐姐说他们是复制体,可复制体也是需要幸福的,他们去追求幸福,却几乎都被幸福拒之门外。雷娜塔逃了出来,被带到了这里,于是安宁了许多年。
小镇和村子里的人都对雷娜塔很好,有什么吃的用的都会想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儿,雷娜塔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进行回报,比如帮着照看着孩子,或是农忙的时候下地帮忙。之前孩子们在山上遇到了狼,也是安然站在最前面,她和狼对视了很久,一副死不后退的样子,最后狼被她给吓跑了。
对雷娜塔最好的还是老银匠,他是安然的师父,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是雷娜塔的日常,也是她睡前都会翻起来遮掩过去伤痛的良药。
雨天的时候,水珠顺着瓦角滴落,庭院里薄薄的积起一层水来,老银匠坐在门廊前淋不到雨的地方做着雕刻的工作,雷娜塔搬个小板凳在一旁静静地看,沙沙的摩擦声荡进人的心里;晴天的时候,阳光会顺着天井照进来,一老一小坐在院子里吃饭,雷娜塔喜欢吃这边独有的红心土豆,颜色绚丽的像是花朵,而老银匠会把鸡蛋和肉夹进安然的碗里,看着她微微的笑,连青苔都是明媚的颜色。
于是,雷娜塔就接受了安然这个名字。
万物泛新,老银匠会采来那边最鲜艳明丽的黄色小花编成花环,套在安然的头上,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也会微微带起欢欣的弧度。
蝉鸣正盛,老银匠拿把蒲扇坐在小安然身边,摇晃间凉风却全往犯困的她吹去了,拂开小小的刘海和不长眼的蚊虫,老人的眉眼间满是宠溺和柔和。他还会熬好去火的金银花,特地往里面多放两勺冰糖,因为安然喜欢吃龙眼和荔枝这些甜的东西,那些东西上火。
秋凉满谷,老银匠会找那些婶子要些采摘好的桂花,给小安然做桂花糕。云南桂花特别的香,只长在山里,那种甜蜜几乎能与江南一带的餐品相比。最后一批的白兰花则被连成小巧的手链,挂在安然的手腕上,香气馥郁。
寒风浸骨,老银匠会把安然的手揣进怀里捂热,小孩子体寒,拿出来一会儿就变得冷冰冰的。一老一少两个人对着窗外寒冷的冬雨,互相给对方碗里夹去饺子,香气在厅内回荡着升腾,氤氲出幸福的柔软。
在这个地方,过去就像是不存在了一样,只有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未来。
她不敢想这个世界是否真拥有未来。
带雷娜塔来到这里的金发女孩自称霍尔金娜,她最初还回来看过雷娜塔,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也没有更多的消息。
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摸着雷娜塔的头,说小姑娘,你决定好了当一个普通人,就永远都不要睁开金色的眼睛,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安然,没有雷娜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