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金秋十月的景色,薄雾飘散在杭州城的上方,一派烟雨蒙蒙的江南景象。
一座白塔立在矮山的上方,下方是潋滟的湖面,与烟雾弥散在一起。舒熠然好似坐在小舟上,慢慢从湖面漂过,石桥上站着一眼千年的人。
他去过现实中的西湖,古来多有文人骚客为这一片朦胧着的天光折腰,声声地叹着江南之美,一颗心都被粉彩染成了青白的水天之色。烟波渺渺之间,天地就在那一胧壶之中。
夏弥又搞了点新花样出来,精神世界与“现实”脱离的越多,证明自己离苏醒越近。
桥上的女孩眺望着远方的白塔,丝毫没有想要跳下来的意思。
当时舒熠然也是趁着国庆去的杭州,这个时节没有比桂花更招人心疼的小物事,碎金一样点缀在细细的枝头,地上像是落了一层明黄的细雪,沁人心脾的幽香往四面八方传荡开来。
桂花的花和尚香是有些不匹配的,小米一样的蕊儿却蕴含着十里飘香的爆发力,即使在绵绵的秋雨里也掩盖不住那从心底升腾而起的芬芳。
这个时候钱塘奔腾着散成狂蟒般的潮水冲上堤岸,席卷着满城的桂花香气,秋日的天光照亮青黄色的江水,泼天的细碎水花直钻进人的心眼儿里去。
在这方南国,一切都是朦胧的,一切都蕴含着清芳。
画面一转,舒熠然已经不曾站在船上,脚下是古朴的青石板路,松树下是苍然的泉池,一旁有副对联,写的是:
梦熟五更天几许钟声敲不破,
神游三宝地半空云影去无踪。
或许在很多批评家看来,所谓的苏杭不过是炒作起来的牌子,但从实际角度出发,除去商业化严重的少数水乡古镇,苏杭的园林、风情或是自然景色都绝对谈不上令人失望。
天空中飘散着小雨,附近没有一个人存在,少年循着桂香一路漫步,这里比之前自己去的时候显得更加朴素一些,没有多少人为维护的痕迹。
这不全是自己的记忆,或许是夏弥以前所看到的也说不定,算算时间,那个时候她也到国内了——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晚的时候吧?
舒熠然想起自己以前初次到这里的时候,光是一个满陇桂雨的江南风物都足以令他惊喜万分。寒溪淌碧落,石桥对秋白,金桂散香弱,何处不江南。在夏弥的记忆里,这份美丝毫不减。
不过女孩会在哪里呢?之前桥上那顾盼着却不肯跳下来的身影,在这片场景里会身在何方?
舒熠然转过一道拐角,他看见了浓密的桂花,这里藏得极深,游人很少来到这里,但视线里也不仅仅是桂花,还有桂树下赏花的女孩。
书上说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舒熠然觉得这句话真是有道理的。
白衣青衫的少女打着油纸伞,漫步在满陇桂雨的泉石边,三千青丝用青色的纱带束起,雨花从伞缘坠下来碎成小珠挂在清雅的裙摆上,眸子里清如秋水。她并不去看舒熠然,只是懒懒的打了个呵欠,从侧颊透过薄薄的天光来,在娇嫩的耳垂处晕出面上浅浅的胭脂红。
女孩子只是往这里一站,就有人比花娇的艳丽了,南国的浪漫从清泉石上流淌而出,让人想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烟雨风情来。
舒熠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他有点搞不清楚夏弥安排这些场景的用意,只当是在欣赏美学。
夏弥伸出娇嫩的指尖触碰着明丽而柔和的花瓣,瞳孔清澈明丽,让人想起不远处的西子湖。白色的油纸伞斜斜指向地面,素手虚握,那眉眼间便彷佛有寂寞的秋鸿。
此刻天地寂寥,落桂香转间,恍惚有落叶般繁复的少女心事融化在清冷的空气中,小雨润湿了女孩的鬓发,显得更加明媚动人起来。
舒熠然叹了一声,这简直和当初北大附中里的初见异曲同工,像是评书里的故事,无处可归的流浪秀才遇见了赏花的大户小姐,明明是冲着花来的,却发现人更比花娇,从此迷了心住了腿,到老都能回忆起那日女孩绝美的侧脸。
明明是个龙王,却在色诱上点了这么高的天赋,着实令人惊叹。
“看够了吗?”夏弥问,她转过身来与舒熠然对视。
舒熠然的眼睛干净的惊人,像是高原上碧蓝的天空,夏弥的瞳孔却很深邃,宛如秋日的星夜。
“特意营造这么一个场景,有什么用意吗?”舒熠然看了看周围的烟雨桂花。
“回忆过去。”夏弥说,“还记得这里的那个传说吗?”
“传说?你是说志怪小说里的白娘子?”舒熠然想了一下,“你是想说我和哄骗白娘子喝下雄黄酒的许仙差不多?”
夏弥看了舒熠然一眼,一句话没说。
“想骂我可以直接一点的,不用绕这么大的弯子。”舒熠然上前两步,“而且人家许仙和白娘子好歹还是夫妻呢,我们两个最多也就拥抱过。”
“不止呢。”夏弥却是说,她举起油纸伞在雨中画了个圆,“我们亲吻过。”
“什么时候?”舒熠然想不起来。
“一个是在红井。”夏弥靠近过来,“一个是在现在。”
精神世界和真实很像,两人唇间接触,这个吻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秋日的风拂过果冻。
当唇分开的时候,舒熠然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你不记得之前的生日礼物了,所以我补你一份。”夏弥擦了擦嘴,“我们走不到最后,可夏弥毕竟是你共同勾勒出的女孩,所以有些待遇你还是可以享受到的。”
舒熠然默然,和短短的十几年相比,耶梦加得的人生从太古延续至今,之前他们也曾见过也曾互相搭救过,可他们之前没有爱情,爱情是诞生于虚假的夏弥和舒熠然之间的东西。
耶梦加得或许会喜欢他,可这颠覆不了龙王几千年来堆积的仇恨,他们的立场始终是不同的,在真正的分歧面前喜欢总会显得很脆弱。
相比之下,阿娜特和他的感情都要稳固许多。
喜欢是种很脆弱的情绪,会轻易被颠覆掉或是压制住,不过耶梦加得的心是有弱点的,这个弱点的名字叫做人性,这位龙王或许并不像其他同类那样无懈可击。但是最大的问题也在于此,对于耶梦加得来说,最重要的存在应该是芬里厄,而如今的芬里厄想要登上世界的王座。
如果芬里厄必须要死,那么舒熠然和耶梦加得就算有再站在一起的机会,也终有一日会刀兵相向。
耶梦加得还不知道芬里厄的问题,不然两人之间只会更加剑拔弩张。
“你以前来过这里?”舒熠然逃避似的问。
“来过,很早以前。”夏弥说,“那个时候,西湖边上的那座塔也才刚建立不久。”
“你真把自己当白蛇了?”
“那个时候我在游荡,记忆受损,还没能抵达长白山。”夏弥摇摇头,“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康斯坦丁,他在这里,我是被吸引来的。”
舒熠然了然,以前的许多事情都和康斯坦丁脱不了关系,他在世间游荡了这么久,像是过客一样看着花开花落,但初心未改。
夏弥亏欠着康斯坦丁无法偿还,他舒熠然何尝不是,这个世界上可能是付出最多的男孩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这个精神世界持续不了多久了,你快醒了。”夏弥说,“在这个世界里,你还要待两天。”
“那外面呢?”舒熠然问。
“不知道,可能十一月或者十二月左右吧。”夏弥说,“我给你看的季节是秋天,现在外面也该到秋天了,精神世界里的时间流速很慢很慢。”
“还来得及回去过年。”舒熠然笑了笑,“去年过年都没回去,今年还是想着回家一趟。”
夏弥把纸伞放下,此时江南的牛毛细雨渐渐停歇,她酝酿了几秒,才慢慢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你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舒熠然诚实地说,“我见过现实里的样子,在不同的世界线里,每个人都会是不同的,这个世界总要运转下去。我想在我不存在的世界里,或许大家会觉得更好吧?”
“但在每一个世界线里,仇恨都是最无法化解的情绪,你或许是唯一能稀释它们的人。”夏弥说,“或许没有你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糟糕。”
“这话听起来好像我是什么被创造出来吞食噩梦的梦貘一样。”舒熠然想了想,“可传说里梦貘也会因为吞噬的噩梦太多而死去,离它最近的那个人就会立刻被释放出去的重重噩梦永远困住。”
“所以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结局。”夏弥说道,她掌心托着一朵桂花,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它送飞出去一段距离,“只有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轻描淡写地劝人放下。”
舒熠然突然意识到了夏弥今天的举动意欲何为,前一段的奉上吻的人是夏弥,而后一段说这些话的人是耶梦加得,夏弥是个活泼且情窦初开的女孩,可耶梦加得是君王,君王的手里捏着权利心里记着野心与仇恨,这两者某种意义上说是割裂的。
她就是要展示这种割裂,这大概是独属于耶梦加得的倔强。以这个地方为背景的白蛇传其实是个宿命论很强的故事,舒熠然现在不太喜欢这个故事了。
“能换个场景吗?”舒熠然问。
“可以啊,你想看什么?”夏弥同意了,“芝加哥?滨海?或者伊豆?”
“伊豆吧,我都还没去过。”舒熠然说。
于是场景骤然变换,朦朦的烟雨被浮现的阳光所取代,桂花树被樱花所取代,旁边是盛开的矮花丛,花丛里飞舞着蝴蝶,溪水从山上落下,形成连环的瀑布与泉池,舒熠然从未来过这里,但却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眼熟。
他突然想起来了,就在前不久,署名陈樱子的人把一张明信片摆在了阿娜特的门口,上面印着的就是伊豆的照片,而且就是这里,难怪舒熠然会觉得眼熟。
舒熠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好像在他意识到这个地点的瞬间,那张明信片的重量就放大了许多倍压在了他的心上,连阿娜特都不知道那张明信片从何而来,但是舒熠然却觉得它的背后可能关系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喜欢这里?”夏弥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个地方?”
“在你去京都的时候,我带着绘梨衣来的。”夏弥转了个圈,“这里是《伊豆的舞女》小说里的故事发生的地方,河津七陇,我觉得风景还不错。”
舒熠然承认这个地方很美,而且从秋天一下子跳到春天,有一种万物生机勃发的美好反差。他也看过那本书,全文充满着“物哀”的美艳,像是樱花坠落,从相逢的那一刻起,离别也就开始了倒数计时。
“夏弥。”
“你说。”
“如果人和龙之间真的无法调和,那么完全分开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舒熠然轻声问。
“什么意思?你打算把夏弥和耶梦加得劈成两个人吗?”夏弥挑了挑眉,“以前阿娜特给过你这个机会吧?你没有选择不是吗?”
“不,我觉得夏弥其实就是耶梦加得。”舒熠然说,“如果世界能整个分成两部分就好了,一边是人的世界,一边是龙的文明。”
“天真,不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混血种要怎么办?一分为二吗?一半作为普通人当牛马,一半作为龙的仆从?”夏弥嗤笑道,“而且如果真的分开了,你又要怎么选择?陪着苏茜去过普通姐弟的生活?”
“如果我姐姐能够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我就去龙的世界陪你。”
“做不到的话就不要说出来。”夏弥淡淡地回答道,“不用以这样的话来尝试弥补自己内心的歉疚,不是所有的道路都要走到尽头,不是所有的梦都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