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和李宝瓶走顾家堂屋时,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已经对坐在了桌边。
看着对面眼泪汪汪的顾粲,陈平安心知缘由,但还是起身猫着腰蹲在孩子身边轻声问,
“顾粲,你哭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顾粲哇一下就大哭出声,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哽咽道,
“陈平安,我跟你说,院子里那个老头,他手里那只白碗装的就是你送我的那条小泥鳅。
为了断了你和我相争机缘的可能,我娘就和他谋划着要害死你。”
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
“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
还有那个老头,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人得很。
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顾粲将事情迅速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在边旁听的苏尝也不否认这个孩子虽然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聪颖早慧得很。
陈平安耐心的听他说完,只说了一句,
“我知道的。”
顾粲抽着鼻子哭噎着说,
“陈平安,我把小泥鳅还给你好不好。那本来就是你的。”
陈平安一点都没有犹豫的,直接摇了摇头,
“我早就送给你了。”
孩子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一边哭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束手旁观的苏尝和李宝瓶,
“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看得见,顾粲的那点眼角余光,多在苏尝的脸上停留了好几下。
似是在打量对方是否流露出任何不悦或是怜悯的情绪。
可是打进屋来,苏尝就表情淡淡,所以顾粲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越看不出来,他心里就越没底。
有件事顾粲一直没跟陈平安及娘亲说过。
自儿时第一次见到苏尝起,他就打心底对这个眼神深邃的邻家哥哥,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因为每一次,苏尝向他投来的目光,都锐利如刀。
似乎能穿透他的心扉每一寸,瞬间将他心中细微的念头全部看个遍。
陈平安知道顾粲在顾忌什么,出声安慰,
“苏尝不会伤害你和你母亲的。按照他的说法,一事归一事,谁是当事人谁做决定。
他打你那位师父,也只是因为刘志茂这个外来人违反了本该遵守的规矩。
而我和你娘,你,还有那条小泥鳅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几个人来商量。”
“真的吗?”顾粲问着陈平安,却看着苏尝。
苏尝对这个小鬼灵精翻了个白眼,随后点点头。
来的路上他确实说了,他跟陈平安各做各的事情,互不相干。
顾粲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跟苏尝没什么交情。
如果对方真抓着他娘和便宜师父做的事不放,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跟苏尝讨商量。
但是陈平安就不一样了,陈平安会听自己求情的。
暗自听着顾粲心声的苏尝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他也懒得出声拆穿顾粲心中的小伎俩,反正陈平安又不是看不出来。
一边磕瓜子的红袄小姑娘拉拉苏尝的衣袖。
在苏尝蹲下后,她轻声说,
“苏师兄你不是说过嘛,人叹气会把好运气给叹走的。”
随后李宝瓶把一颗剥好的瓜子送入他的口中,
“不过我好久没叹过气了,把积累的好运放在瓜子上面喂给你,一定可以给苏师兄你补回来的。”
苏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小宝瓶,小宝瓶真棒。”
被夸奖的红袄小姑娘嘿嘿一笑,挺胸抬头骄傲的像是个公主一样。
比起苏尝和小宝瓶这边温馨的气氛,顾粲和陈平安那边就多了几分淡淡的伤感。
陈平安也摸着顾粲的头,脸色严肃而认真,
“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
顾粲,你不是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吗?
想的话,就好好拿着那条小泥鳅。”
顾粲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他此刻确实打心底觉得,这世界只有陈平安才会对他这么好了。
没有人可以比得上。
看着顾粲点头没有胡闹,陈平安放下几分心来。
他转眸看向苏尝和小宝瓶的打闹,眼神里闪过一丝羡慕,不过很快又被他隐藏,
“苏尝,有没有办法让我跟小泥鳅再也没有半分机缘上的联系。”
来的路上,苏尝就跟他说了,当初自己能够成功捕获小泥鳅,就是因为他本身的机缘到了。
虽然后来他凭借本心,把小泥鳅转送给舔着脸讨要的顾璨。
可对于小泥鳅而言,这不妨碍它与陈平安大道结契,后者依旧算是它的半个主人。
所以截江真君刘志茂和顾粲他娘,才会决定下毒手除掉陈平安这个隐患,一了百了最为妥当。
“身为江湖野修的刘志茂可能不知道,但我恰巧还是知道的。
你用你的心头血写一份解契书,我帮你给它盖上章就行。”
苏尝说完之后,语气认真,
“但是我要提醒你,心头血极其珍贵,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会很伤身体。
说不定你以后也修炼了,还会影响你的大道。”
顾粲听到这,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冲陈平安说,
“要不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却展颜一笑,
“去拿纸吧。”
顾粲犹犹豫豫的准备去屋里找纸和笔,苏尝叫住了他,让他去厨房拿一只干净的碗来。
等顾粲离开,苏尝才从怀里递给陈平安一张青色的符纸和一根极细的毛笔。
“得用这种用于绘制仙家符篆的纸和笔。”
“笔能还,纸就算我借你的了。”
说了一声后,陈平安没有扭捏的接过符纸和笔。
这时候,顾粲也拿着碗过来了。
苏尝最后问了一遍陈平安,
“真决定要取心头血?”
陈平安点点头,
“还请苏尝你帮帮忙。”
苏尝也不废话,从腰间摸出一把极薄的短刀,精准从肌肉缝隙里刺入陈平安的心腔。
用劲气将血液裹挟住后,他又迅疾的抽刀而出,顺便一拍伤口,将之强行弥合在一起。
随后苏尝一抖手腕,一滴滴被练气士们视若真元的心头精血,就从刀尖坠在小碗之中。
整个过程做完,无论是心口被插了一刀的陈平安,还是插刀的苏尝,尽皆是满头大汗。
“四天之内,不许跑动,不许发怒,更不许打架。
否则我留在你身上的劲气万一被你挣开,你死的惨样会超过你的想象。”
抹掉额头汗水的苏尝,郑重再三的警告。
他可知道陈平安是个随便逛荡都能遇见好些祸事的人。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待会儿回家,你就在屋里躺着别出来算了。
我每天给你送两三个馒头,几碗稀粥,一点榨菜,饿不死你就得了。”
疼的满脑袋青筋乱跳的陈平安压根儿没有力气回话。
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到顶的微笑,点点头表示感谢。
在一旁目睹此景的顾粲,觉得自己心口也直直发疼,丝丝倒吸着凉气,仿佛被扎的人是他一样。
看着冷汗直冒,好半晌没说话的陈平安。
他有些慌了手脚,抓着陈平安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
“陈平安,陈平安,你没事吧。”
终于缓过气的草鞋少年脸色不太好看。
不过看着这兔崽子难得如此慌张,他还是努力顺好气回答道,“缓缓就好了。”
苏尝看他缓的差不多了,就用白纸给他写了一张解契书的样稿。
内容简明扼要,意思浅显却措辞精确。
陈平安用沾着心头血的毛笔,如小楷写经一般,一笔一划,最终“写出”一篇解契书。
苏尝瞧了一眼写的没问题,拿起那枚悬挂在身上的碧绿竹签。
他用这枚齐静春所刻的书签,沾了碗中最后一点陈平安的心头血后,重重的盖在了这张符纸上。
符纸瞬间光芒大作,随后就化为三份光点。
一点飞向了陈平安,一点飞向了顾粲,最后一点则飞向了刘志茂手中托着的白碗。
这位也好不容易缓过气的截江真君,看着这道飞入碗中蛟龙眉心的光点,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院子中的妇人则有些紧张的问,
“老神仙,这是……”
“这是仙家解契的手段,陈平安彻底放弃了和小泥鳅的机缘。”
刘志茂说完这两句话后深深叹了口气。
他一想到自己为了摆平这件事,先付出了几十年苦修算计陈平安不成,后又挨了那个青衫少年一拳。
他就莫名的感觉一股由衷的无力,头一次对自己那一套无往不利的野修心机产生了怀疑。
他心中不禁腹诽,这个小镇上的少年和那位坐镇于此的儒家圣人一样,都太特娘的不讲常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后者影响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