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静春不忍心打断苏尝的话。
但是苏尝自己却停了下来,
“齐先生,你附和一下啊,我一个人说怪无聊的。”
齐静春看着这模样俊秀的少年,难得给他开了个玩笑,
“苏尝,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李尝了?”
别人瞧不清,但是他看得见。
苏尝肩膀上落着的一片槐叶,槐叶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李”字在熠熠生辉。
苏尝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烧。
虽然他跟李宝瓶如今相熟的不行。
但是被这个小姑娘用向先祖许愿的方式,送了一片意味深长的李字槐叶。
说出来多少有点羞人。
“你们虽然只差了五岁,但是一个才十四,一个才九岁,好事不怕磨。
想做些什么的话,还是往后等等好了。”
齐静春还是头一次看到脸皮厚如城墙的苏尝害羞,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随后他收敛了一下笑容,一本正经的说,
“再等等,你们别让我这个当先生的,输太多。”
这下轮到苏尝笑了。
谁不知道文圣一脉除了某平平少年之外,找媳妇儿是出了名的难。
被苏尝笑话,齐静春也丝毫没有生气。
自从学问有成之后,他就很少与人这样互相玩笑了。
他的少年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哪怕修为通天,他的两鬓也因为殚思竭虑逐渐斑白,不可逆转。
闲谈之后,齐静春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脑子里的那些杂学技术和学问,我已经用浩然天下人能理解的语言重新编撰写成了书,到时候你去我书屋里拿走吧。”
听着这托孤似的话,苏尝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他才轻轻出声,
“先生……”
“我要死了。”
齐静春也轻声回答。
虽然早已对这个未来有所预料,苏尝还是心里一抽,连忙追问,
“真死假死?”
“真死。假死也骗不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笑的苏尝看着齐静春怔怔无言。
他有些不甘心的闭上眼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如此想要听见一个谎言。
他多希望齐静春是在对他说谎。
哪怕很久之后这个谎言才被对方拆穿,他也只会笑着竖起大拇指夸赞“齐先生六六六”。
可就像他没在齐静春面前封闭过自己的心湖一样,齐先生的心声他也能清楚的听见。
而且这里还是苏尝的心河世界。
被他邀请而来,才能独挂心河于天的齐先生,不会说谎,也没有作伪。
“就像之前商量好的那样,今天你特意让自己被他们看见了,包括你身上我刻的小竹签。”
齐静春接着说,
“他们有人会认为你就是我的传承者。也有人会认为你只是我抛出的障眼法,觉得我不会那么愚蠢把底牌亮出来那么早。
他们会继续寻找我那个并不存在的真正传人。
无论他们怎么想,作为明牌亮出的你,都始终会站在风口浪尖上。”
“我不怕,这是应该的。”苏尝摇摇头。
如果没有齐静春,他或许就冻死在那个离天最近,离人间最远的山顶了。
“我还有件事想拜托苏尝你。”
齐静春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瓷人。
瓷人是少年模样的他。
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
“还是你给我说的崔瀺和崔东山两体一魂的事情,让我得到了启发。
不过为了尽可能斩断关联,避免被那些称宗做祖的前辈过早推算出来。
这个瓷人的记忆只到我的八岁,脑子里也没有一点关于文圣一脉的知识,而是封印着你那方天地的学问。”
齐静春看着手中此刻还毫无生机的小瓷人眼神认真。
跟苏尝记忆里崔瀺和崔东山大部分记忆相通的情况不一样,齐静春是捏了一个只有部分童年记忆的自己。
一个全新的自己。
和如今的齐静春,没有什么关联。
“我的船大,知道正确航线也不能调头了。
他的船小,还没开始启航,还有可能驶向那个我心心念念的正确地方。”
齐静春眼神认真而诚恳,
“骊珠洞天落地后,我会把它交给你。
到时候还请你为他开蒙,让他结合你那边的学问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取之精华,去其糟粕,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以更独特的方式,帮更多的有知生灵,完成向上的量变积累。
在这个过程中,可能需要苏尝你为之护道。
你要付出许多不说,还要冒极大的风险,可能还会干扰到你做那些奇怪但是有趣的生意经。
苏尝,知道这些后,你还愿意帮我吗?”
苏尝望着第一次对别人露出恳求和愧疚神色的中年儒士。
他心中五味杂陈。
齐先生。
你知不知道,我当初读书时,最敬佩最羡慕的的读书人,不是那个人间最得意的诗剑仙白也。
而是那个愿意为骊珠洞天六百户无知凡人抗下天劫,身死道消也不后悔的你。
当我以孩童模样漂泊来到这个世界时,还是你救下了我。
给我启蒙,教我言语,让我成为了此方世界的人。
你如今这样求我,把童年的你托付到我手上。
我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不想让谈话继续沉重下去,苏尝勉力的笑了笑。
“齐先生,你这种情况。”
他眯起眼睛,小小的开了个玩笑,
“得加钱。”
齐静春也难得笑出了声。
他知道这小子还有一堆想跟他一起完成的心愿没做,于是干脆的问道,
“还有什么事想做?”
“我想去看剑妈,跟她还有齐先生你合影留念。”
“好,等我死前拉你去看一眼,反正那时候我也不怕被她砍了。”
“我想请齐先生再给我刻一个章。”
“好,刻两个,不过词我来选。”
“我想瞧瞧你的心井,你之前都不让我看。”
“不劳烦你去掏我的心,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东西。”
齐静春拿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珠,那珠子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缤纷的光,
“这片洞天灵气还是比较充足的,我不能合道,修炼也涨不了境界。
一甲子六十年的潜修所积累下的纯粹灵气,都被我收进了这颗珠子里。
你把它投入到你的心湖之中,它会慢慢的把湖水给你积满。
你的境界修为跟你的心湖的深度和面积息息相关。
之后说不得还会像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心湖水直接冲破湖堤而去,化为一条滔滔大江。
甚至你的心河宽度以后超过我,在此方世界变成一片汪洋大海也未可知。
这枚灵气珠能帮你节省一点时间。但你还是不要在前期太过依赖它。”
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夫子的齐静春,话音一顿,然后笑意盈盈的问道,
“还有什么价钱要谈吗?”
苏尝摇了摇头。
这个在齐静春面前一向爱说话的学生,难得如此沉默寡言。
齐静春知道苏尝有句话没说,但他已经在对方心底听见了好多遍。
我,不想你死。
圣人云。
死。
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
没遇见你之前,或许我还会因为对世界太失望而死有遗憾,但如今我齐静春却死的心甘情愿。
同样听见齐静春心声的苏尝再也没有话可说。
他只是再变出一瓶冰可乐,拧开盖子,像是敬酒一样向齐静春轻轻礼敬。
这次齐先生没有再拒绝。
他伸出手,有些生涩的打开可乐的瓶盖,拿着瓶子轻轻和苏尝一碰。
在后者的咕嘟咕嘟灌可乐声中,轻轻抿了一点点这黑色的甜水。
气泡裹挟着甜味在他舌尖的味蕾上轻轻炸开。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新鲜事物。
属于凡俗之人自己的创造物。
不愧是苏尝的推荐。
感觉确实还不错。
或许小时候的自己喝到这东西,会更加喜欢吧。
直到苏尝第二瓶喝完,又开始打饱嗝,齐静春最终也只抿了这一小口。
浅尝辄止。
作为翻阅了苏尝记忆里所有学问的人,他比谁都知道苏尝记忆里有多少好玩好吃好看的事物。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去尝试过。
既是因为那句非礼勿视的约定。
更是因为他怕自己喝多了,尝多了,体验多了,心中就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不舍和留恋。
就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一小口,一点点。
齐静春轻轻一挥袖,阶梯教室瞬间消失不见。
知道谈话到此为止的苏尝最后轻声说,
“谁让齐先生你这最后几天都不得清净,我就让他一辈子后悔!”
他说的是那些来小镇搅风搅雨的外人。
齐静春脸上浮出几分慈祥意味的微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又在少年额头上一弹指。
弹指过后,银河之水奔涌而来,将苏尝送向地上的河岸边。
被龙须银河送出去很远后,苏尝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
只见那位先生始终站在银河边缘目送他离开,身下银河璀璨,远远望去,恍若天上神仙。
今日没有下河练拳的苏尝,转身冥想出一道门。
他推开这道朱红的金属门扉,一步来到了自己的心湖湖畔。
湖泊不大,约摸五亩半。
但湖水极深,一眼看不见底。
苏尝把那枚流光溢彩的灵气珠,投入到自己的心湖里。
清澈的心湖之表面,瞬间开满朵朵金莲。
除非有人能把这莲花在一瞬间全部摧毁。
就再也无人能对苏尝的心扉深处进行窥探。
这金莲无疑也是齐静春送他的礼物。
但齐先生每次送出真正礼物的时候,总是这样沉默寡言。
就像每个过年的早晨,苏尝都能在自家桌子上看见一副新春对联一样。
存在但无言。
看着满湖金莲的少年,呆呆的蹲在湖边,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那天,大雪纷飞。
那天,一袭青衫的儒士独自撑伞上山,带回了一个小小少年。
满屋书籍的陋室内。
齐静春身前放着两枚印章。
它们皆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他已经给苏尝刻了“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竹签,还想给这个少年刻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言念君子,如沐春风。”
在定好要刻下的篆词之后,齐静春略微发了一下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苏尝的时候。
当初蜷缩在雪窝里,好像一只小鹿幼崽的小小孩童,转眼就长成了如今清俊的少年郎。
有喜欢的人,也被人喜欢。
或许再转眼,他就真的会长大成为一位翩翩君子吧。
只是苏尝长成的君子,肯定跟浩然天下的人长久以来对君子的印象不同就是了。
齐静春怔怔想着,良久才回过神,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在两方印章上刻出古朴的篆文,尤其以“齐”和“春”两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齐静春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如释重负。
他又想起少年最初玩笑似的请他刻一个在道德儒士眼里不是特别规矩的款——
齐人之福。
齐静春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此时又想起这件事,他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在那枚刻好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私章上的侧边四面,再次篆刻了四字——
齐人之福。
然后他学着那个青衫少年的语气,轻声说,
“你这种情况,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