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永和元年
秋
雒阳
南郭
马宅
“老师，何事忧愁？”
苏渊见马融满脸忧愁，不解询问。
“大将军（梁商）征我入府。”
马融停下手中的书写，看向大将军府的方向，并对苏渊随口一问：“潜龙，你对天下之事如何看待？”
潜龙，是苏渊的表字。
苏渊今年刚满二十虚岁，这表字是他一个月前自己给自己取的。
苏渊知道，他的尊师马融不愿意参与到朝堂上的权力斗争中，所以对于去大将军府做事比较抗拒。
何况，梁大将军还跟宦官亲近，这就让天下士人对梁家更加不满了。
扬州刺史苏芒通过违背信义来剿賊一事，尚且引起了士人们的议论。
不过，毕竟是对反贼不讲信义，礼不下庶人，所以勉强还说得过去，顶多也就是议论几下。
但是，给梁家为虎作伥，那就要严重得多了。
“当今之天下，国泰民安，万夷宾服。”苏渊张口就来。
“你呀……”马融略有不满：“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我面前说这种糊弄话做什么。”
“老师恕罪。”苏渊连忙道歉，然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实话：“宦官弄权，大将军本人虽然颇有德行，然其党羽却多是品行败坏之人。”
“而且西羌动乱不断，朝廷不能制。”
重活一世的苏渊，对国家大事没有以前那么在乎了。
如果他还是上一世的王莽，他会对天下大事畅谈三天三夜。
但他是这一世的苏渊，所以天下大事什么的，他也不是很关心。
活得越久，反而越是没有了雄心壮志。
这一世，他只想保护好自己的父母，在有生之年能完成自己的理论构建。
“潜龙，你太生性凉薄了。”马融直言不讳。
他的这个学生苏渊，哪里都好，就是太生性凉薄，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是太关心。
“你的儒学天赋很高，就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去拯救天下苍生吗？”
马融的这番话，让苏渊心里五味杂陈。
拯救天下苍生？
上辈子他确实这么想过，然后他就被天下苍生推翻了。
“老师言重了，学生何德何能，拯救天下这四个字，还轮不到学生来说。”
天下苍生？他没见过，他只见过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三十岁时，他以为自己能拯救天下。
四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主。
五十岁时，他只想保住权力。
重活一世，他才明白，他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控。
“老师，恕学生直言，何为天下？何为苍生？”
曾经，苏渊（王莽）认为自己知道天下和苍生是什么意思。
但是现在，他反而不知道了。
以前，他认为自己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懂。
马融一愣，他原以为苏渊会提出什么深奥的问题，却没想到提出的是如此浅显的问题。
但是这个浅显的问题，仔细一想，也不简单。
圣人说拯救苍生，那么苍生是谁？
皇帝是苍生吗？要不要拯救皇帝？
宦官是苍生吗？要不要拯救宦官？
贪官污吏是苍生吗？要不要拯救贪官污吏？
我的杀父仇人是苍生吗？要不要拯救我的杀父仇人？
敌国的侵略者是苍生吗？要不要拯救敌国的侵略者？
如果他们不是苍生，那谁又来定义苍生的范围？谁又有资格来规定谁是苍生谁不是苍生？
“我也是天下苍生，所以，天下苍生应该先拯救我！”
苏渊不知怎么地，今天的话特别多。
别人都说要拯救天下苍生，苏渊偏说要天下苍生拯救他。
马融沉思良久，解释：“华夏万民，即是苍生。”
苏渊继续追问：“如果某一个天下苍生，杀害了我们的父母兄弟，那他还算天下苍生吗？”
“如果他算天下苍生，那我的父母兄弟算不算天下苍生？”
“那学生应该拯救哪个天下苍生？”
马融：……
“亲亲尊尊长长，对于每一个人而言，关系亲近的，更加天下苍生，尊者长辈，更加天下苍生，需要优先被拯救。”
他只能搬出儒家亲亲尊尊长长的理论。
苏渊于是继续追问：“所以，对于贪官污吏来说，他们其实也是在拯救天下苍生，因为他们优先拯救了自己的亲戚，遵循了亲亲尊尊长长。”
“商纣王和周幽王也是在拯救天下苍生，他们只不过优先拯救了妲己和褒姒这两个苍生。”
“如果可以认为妲己和褒姒不算天下苍生，那岂不是同样可以认为比干和尧舜禹也不算天下苍生？”
“从来都没有什么天下苍生，只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等到苏渊说完，马融思虑许久，最后叹气说道：“潜龙，看来你有自己的想法，跟我们都不一样。”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学生不同寻凡，不是天赋不同寻凡，而是总能有奇怪的想法。
马融收拾好东西，前往大将军府报道。
苏渊也与老师告别，并且准备继续游学。
曾经，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懂，现在，他反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他想要在游学中收获更多不同的知识。
不仅仅只是书籍上的知识，而是人世间的知识。
不过，他的父亲苏蕃却不是这么想的。
“既然马大家被大将军征辟，那渊儿你也可以回中郎署了，武陵郡郡丞被武陵蛮杀害，刚好空出官位，我已经买通宦官，你现在上任武陵郡丞，去平定武陵蛮，积累一些政绩。”
武陵蛮经常叛乱，并且每次都被官府镇压。
相比较之下，武陵蛮就是给地方官送政绩的，而西羌却常常能让地方官身死族灭。
这一任的武陵郡丞也是比较倒霉，去诏安武陵蛮时，被一伙激怒状态的武陵蛮给宰了。
光禄勋苏蕃甚至提前写好了表章，只等苏渊上任武陵郡丞平定武陵蛮以后，就上表苏渊的功劳，再疏通一下宦官那边的关系，升个比一千石问题不大。
武陵郡太守也收到消息，故意拖延剿灭的武陵蛮的进度，只等苏渊上任武陵郡丞后，带着苏渊一起剿灭武陵蛮，给苏渊刷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