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编纂不容易,但当徐平把上到朝廷的时候,其复杂还是远远超出了朝臣的想象。篇幅浩繁不谈,里面分门别类,几乎包含了社会经济和人口的方方面面,而且都有详细数据。既有对过去的总结,也有对未来的展望。
这样一部,加上年底徐平上的三司对一年财政预算执行情况的奏章,一下子就把年底的朝政填得满满当当。这么复杂的内容,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朝会所能够讨论的内容,只好让有资格讨论的朝臣以奏章的形式参与,高级官员集议定夺。
皇帝亲自参加的正式集议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了,此次赵祯打起精神,每天都抽出一两个时辰,在崇政殿亲自主持。三司正副使全程参与,审计司和桥道司等专门衙门则按诏令到场,中书门下、枢密院和御史台是当然参加的,至于其他当员,是就敕令了。
经过了几天的预热,今天终于到了要深入讨论的时候。徐平打起十二分精神,带着三位副使和郑戬,让差吏抱了厚厚的材料,早早到了崇政殿。
今天在这里当值的是石全彬,因为早有决定,三司官员可以提前进殿,一见到徐平带人到来,他便带人引了进来。带着小黄门忙忙碌碌帮着布置各种展板,整理分发材料,忙了一会石全彬不由笑道:“谏议,这一阵忙,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奉诏去南海市珍珠,你在邕州给我讲蔗糖务的事务。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官员费这么多功夫,把所有的事情都条分清楚,一一讲出来便就跟你在旁边看着做的一般。没想到十年之后,谏议做到了计相,还是这样做事。朝中官员有这份毅力的,只怕只有谏议一人了。”
徐平笑道:“怎么如此说?你看现在三司属下,哪个不是这样做事?以前不是没有人愿这样做,只是没有这规矩,只要定了规矩下来,大家自然就会照做。”
看着一边紧张地指挥手下差吏布置的赵贺、王惟正和张存三人,石全彬也只好相信徐平所说的话。王惟正和张存倒也罢了,赵贺可是元老重臣,本官与徐平相当,只是职比徐平低一些罢了,做起事情来也没有私毫马虎。对他们几个人来说,能够有机会参与这样一次的编纂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足以名留青史了。
刚刚布置好,徐平众人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赵祯便就与一众大臣进殿。
大臣们行礼如仪,赵祯给宰执和侍从大臣赐了座,上了茶汤,集议便就正式开始。
李迪首先问徐平:“前几日你上奏章,说是今年课入足以偿年付初从三司银行借入的欠款,还略有剩余。按说你们三司今年花的钱远多于往年,收入相抵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最近各路漕司上章,说是今年地方多有羡余,要求酌情上交朝廷,你因何拒绝?”
徐平躬身行礼道:“禀相公,现在三司所花的钱实际上是出自银行。实话实说,银行做起事来,实际上是会从地方敛财到京城的,再要地方羡余,着实多此一举。再者,地方州县往年因为钱粮入京,花起钱来捉襟见肘,欠账不少。今年钱粮宽松一些,便就让他们花在地方上,该筑路筑路,该修桥修桥。而且有了银行之后,原则上不允许地方有钱积存下来,最好是让他们来年全部花掉。只要这钱是花在百姓身上,便就是好事。”
陈尧佐不由皱了皱眉头:“天灾不可测,如果地方没有积存的钱粮,遇到水早之灾,又当如何?朝廷拨付,大多数时候可是来不及。需知人命关天,那时候容不得半点迟误!”
“回相公,粮是要攒的。这个没有办法,手中有了粮,心中才不慌。不许他们积存的是钱,现在大额都是纸钞,只有花出去才是真钱,攒在手里对官府来说没有用的。如果遇到水旱天灾,由银行拨付即可,紧急时候,可以向本地银行暂时借贷,事后免了利息就是。”
朝廷是管着印钱的,对纸钞来说,印出来之后花的越多越好,不但不能存在手里,在经济系统中周转的次数越多越好。交易总额上去了,说明经济越加活跃,三司收到的税也水涨船高,这才是真钱。不过对于三司之外的官员,要接受这一观念还有难度,需要时间让他们慢慢适应。而且在许多官员的心中,总觉得用纸印出来的钱不把稳,一旦百姓不认了就成为废纸,所以政策一直趋向于保守。却不知道涉及到全国百姓这么大的人群,信心分析之类的绝不可以使用一闪念、怎么想这种主猜人心思的方法,不管是信心的建立还是崩溃,都需要客观事实和政策做依据,而这正是现在的官员所缺乏的科学观念。
钱监印钱,银行和官府使这些钱进入经济流通领域,以三司铺子为骨干的官办商业机构再利用制出来的货物把钱回收,完成一个大致的经济循环。会影响货币信用的,是三司铺子利用货物回收纸币的能力,只要三司铺子经营健康,纸钞就不会贬值。反过来一旦用纸钞买不到三司铺子价廉物美的货物了,哪怕官府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保证纸币的信用。
本来没有三司铺子,官府保证纸币信用的方法是用税收等手段回收。但徐平在三司的政策一直是尽量向外花钱,收钱是从城市的工商业收,而对于农村两税,税赋则尽量收取实物,甚至拨出专款用纸钞收购粮食等实物。税收回笼货币的手段,便就大打折扣了。
农村商品经济不发达,这种情况下一旦把税赋货币化,会极大加重农民的负担,特别是加重底层农民的负担,引起社会不稳定。因新政引起社会动荡,是徐平所极力避免的。
这就是先发者的优势,如果现在世界上已经出现了成熟的商品经济为主的国家,国际大市场有了框架,后发者便就没有这么从容。为了发展工业,取得对国际市场的已有商品的相对优势,就只好从农业中吸取利润补贴工业。现在世界上根本没有竞争者,就不需要采取那些极端措施,发展工商业的同时,对农业进行松绑是可行的。而且作为先发者,是从最容易赚钱的轻工业开始的,重工业发展使用的是轻工业的积累。
编,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把这些经济规律表现出来。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放下了固有的印象,自然就能够认清这些经济活动的本质,总结出规律。
几位宰执相公实际上已经从中发现了这些端倪,现在他们就是要通过此次集议,为心中的疑惑找到答案,真正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所以别人有任何问题就问,徐平一一耐心地解答。这次参加过了此次集议的人,将对现在的经济运行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以后主动成为新政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这是徐平想做的,也是必须要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