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细雨如烟,这雨就这么下了一整天。钓上来的鱼吃不完,做了鱼脍让几位年轻官员带了回去。这几位尾鱼看着不起眼,真要去买还是要花上几贯钱的。
众人尽兴而归,到了州桥的国子监附近,拱手作别。
徐平带着刘小乙和几个庄客缓缓行走在大道上,在如烟如雾的春雨中想着心事。今天金明池的聚会,一是与下层的馆阁词臣联络一下感情,再一个就是与范仲淹交换意见。
政治从来都少不了党派,无非是关系紧密还是松散罢了。大势所趋,吕夷简多年把持朝政已经成了靶子,中层官员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形成合力与之对抗,便给了刚入仕途没多久又有比较高的政治地位的馆阁人员机会。范仲淹因缘际会,成了这些人的共主。
范仲淹并不植私党,年轻官员聚在他身边是因为政治观点相同,也有人是被其个人品格吸引。范仲淹本人,是被推到共主这个位置的。
而因为三司条例编修所的关系,徐平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年轻官员,两人身边的人还有许多重叠。现实情况如此,他们不得不把一些话说清楚。
徐平的政治观点不明朗,态度显得有些暧昧,引起了身边一些人的不满。但徐平不打算改变,说白了,不管吕夷简倒还是不倒,对自己的政治前途都没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要跳出去做那个恶人?尤其是从前世历史中知道范仲淹失败的情况下。
徐平现在要做的,是借助三司这个机构,把与经济有关的社会秩序理顺。只要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朝政的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理财,却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从今天与范仲淹的谈话徐平就感觉得到。
归根结底还是范仲淹说的那一句话,天下之财有数,在官则不在民,朝廷的财政收入多了,就必定损害了民生。不解决这个问题,与范仲淹思想上的深层冲突就一直存在。在推动大农庄的问题上范仲淹愿意先退一步,那是因为这些年来徐平理财的政绩,无论是邕州的蔗糖务,还是京城里三司开的新场务和铺子,都没有损害民生,还惠及民生。
一旦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双方合作的基础就不存在了。
白天在金明池边,当时徐平很想回答范仲淹一句,劳动才创造价值,一切财富都是基于人类劳动基础上的。既然劳动可以创造价值,也就可以创造财富,那么有效劳动力的增加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就都可以增加财富。
在徐平前世这是常识,这个年代却未必。
认识到财富可以被创造出来,对于社会展至关重要,后世的经济展和经济政策都是建立在这个根基上。只有认识到了这一点,才可以把经济问题从专注于财富分配中摆脱出来,转移到扩大生产和生产力的展上。
中国古代的经济家,理财能臣,都是专注在财富的再分配上。重农抑商如此,抑兼并如此,盐铁专营也是如此,主张轻徭薄赋就更是如此。从管仲桑弘羊,到唐朝的理财能臣刘宴,这一思想一直传承不变。
他们不能回答财富从哪里来,政策也就失去了连续性。
每次财政改革都面临的“与民争利”的拷问,思想根源正在这里。答不出来官方增加的财富来自哪里,不能明确的说明不是从小民的口里抢来的,改革都会灰飞烟灭。
劳动创造价值,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经济制度的根基,必须要在这一句话的基础上展出一整套的理论,才能显现出这句话的威力。说清楚了财富的生产和增殖,并使之成为社会的共识,就指明了经济展的路。不用徐平费尽心思想出什么赚钱的点子,其他官员就能想出无穷无尽的办法。他们都是优秀的人才,只是还没找到路在哪里。
现在的徐平却没有能力完成这一套理论,不管前世学到的东西,还是这一世对经典的学习,徐平的知识都不成系统。偶尔冒出两句让人不明觉厉的话是可以的,系统地阐述一个学术问题却力有未逮,这是徐平的无奈,有时候觉得自己有心无力。
回到城里自己家的小院门前,徐平对刘小乙道:“今天我歇在这里,你回去告诉家里一声,不用等我了。”
刘小乙应诺,带着几个庄客去了。他还要照看城外的酒楼,并不能时时随在徐平身边,今天是因为要的个得力的人张罗,才把他叫了过来。
小厮出来牵了马,徐平进了院子。
进了客厅,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漉漉的水汽,徐平出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烟雨天气出去游玩是挺有意境的,不过也真地不怎么舒服。
直到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浑身的冰凉一扫而空,徐平才真正地舒缓过来。让取了一盆炭火来放在身前,徐平烤着火,浑身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脚步声把徐平惊醒,一下坐直身子,才看见外面李觏正到门口。
见了礼,徐平让小厮搬把交椅来,让李觏在自己对面坐下。
烤了一会火,徐平问李觏:“今日殿试,自己觉得如何?”
李觏恭声答道:“学生自己觉得,文章虽不出色,但也无出格之处。”
“嗯,确定没有杂犯就好。”
“先生一再吩咐,我都记在心里。写完之后,我检查再三,没有出韵和别字,杂犯应该是没有的。”
杂犯是第一次参加科举的文人好犯的毛病,出韵,别字,或者是写了犯忌的话。评卷前这些全都提前挑出来,直接黜落,根本没有参加评比的机会。李迪那种运气,杂犯了还能中状元,是多少年来的独一份。
此时天近傍晚,一直如同浓雾的小雨开始有些大了,渐渐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春天本就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这种天气,到了这个时候不免有寒气有袭来。
正是因为有寒气,雨夜烤火才格外地觉得舒服。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闲极无聊,对李觏道:“左右雨夜无事,你拿纸笔把殿试的文章写出来我看看,心里也有个底。”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