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使用干电池的便携式音箱。
音乐是烈血荒原上魔族们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特别是那些吸食了兴奋药剂的魔族,在战斗,赌博或者发泄原始兽欲的时候,最喜欢播放疯狂的摇滚乐来助兴。
金牙老大按下了播放键,音箱里顿时传来了鬼哭狼嚎的金属声。
白小鹿和万藏海都有些头疼。
金牙老大撇了撇嘴,把插在音箱上面的播放器拔了出来,一把捏碎,丢到窗外,卷入风沙。
又从心口小心翼翼取出了自己的播放器,插上去,悠扬的老歌顿时在闷热的车厢里回荡,带来几分清凉。
“在天堂般的西弗吉尼亚
有蓝岭山脉,夏南多阿河
那儿生灵悠远,比树木更年长
比群山更年轻,如清风般成长
乡村之路,带我回家,那儿是我的归宿
西弗吉尼亚,大山妈妈
乡村之路,带我回家!”
当然是这首歌,金牙老大的最爱,花旗帮的战歌。
金牙老大眯眼微笑,摇头晃脑,跟着唱起来。
老实说,在血脉贲张的战场上,在风沙呼啸的辽阔地带,他粗粝的嗓音并不算太难听,能把这首乡村音乐唱出另一个味道。
但是在狭小闷热的车厢里,在男孩和少年的神经都高度紧张之时,他的歌声和刚才重金属的鬼哭狼嚎,就没有太大区别了。
“乡村之路——”
金牙老大咆哮,肥大的屁股把座椅碾压得“吱吱”作响,时不时还在白小鹿或者万藏海的肩膀上猛击一掌——这取决于谁在开车,“带我回家!”
男孩和少年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眉眼中都看到了“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不,是连“怒”都不敢怒,只能缩着脖子,陪着笑脸,甚至要陪金牙老大一起唱。
“唱啊,怎么不跟着一起唱,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
金牙老大乐呵呵地挠着伤口的痒痒,“西弗吉尼亚,大山妈妈,乡村之路,带我回家!”
“西弗吉尼亚……大山妈妈……乡村之路……带我回家……”
男孩和少年勉强应和着。
他们听了一遍又一遍,又迫于金牙老大的“淫威”跟着唱了一边又一边,耳朵都快听出血,嗓子也快唱出血时,金牙老大终于放过他们,换了一首歌。
这首歌的旋律更加悠扬和柔软,略带沙哑味道的女声就像是黄昏时分恋恋不舍的阳光,和刚才那首乡村歌曲完全不同,一下子就把白小鹿吸引住了。
男孩坐立不安,很想问金牙老大这首歌的名字。
但他意识到,地下都市对于战前文化的保存肯定比地面上更好,以他“地底族”的身份,或许应该知道这么动人的旋律,没必要问的,问了就是破绽。
金牙老大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道:“这首歌叫——,也很好听,你们在地下都市里听过吗?”
“听过的。”
果然,万藏海道,“这些经典英文歌曲,即便我们‘同盟’的学校里,也是教过的,但都是大几十年前的老歌了,现在没什么人……”
他及时收住话头。
白小鹿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是蜷缩在后座的枪械和弹药中间,静静感受着几十年前古老而温暖的音乐,缓缓流淌。
“年青时的我喜欢收听广播
等待我最喜爱的歌
一边听来一边唱心情多欢畅
旧日时光多快乐
转瞬已消逝,不知失落在何处
而今它们又重现
我挚爱的老歌,象失散的旧友重逢
每段旋律每个音符,依旧闪亮
每个迷人的音节,重新又响起
感觉多么美妙,唱到那段往事
他把她的心儿揉碎,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就象从前那样,昨日又重现……”
白小鹿小声唱着,一开始还有些结结巴巴,只能跟着哼哼,但唱到“Yesterdaynere”的时候,已经能跟上节奏,感受到歌曲中蕴含的温暖,遗憾和希望。
“核战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种植园,有最棒的葡萄园和各种水果园,还有大片大片的几十座酒庄,出产这块大陆,不,这个星球上最棒的葡萄酒。”
金牙老大把胳膊挎在车窗上,双脚舒舒服服架起来,眯起红色义眼,看着窗外的风沙、戈壁和战场残骸,鬼使神差般,对两个小鬼道,“那时候,每到水果成熟的季节,这里就会变成一片五彩缤纷,好似油画般的土地,散发出各种迷人的香味,外来人到了这里,不喝酒都要醉的。
“苹果,梨子,甘蔗,玉米,番茄,土豆——你们能想到的一切和想不到的一切统统都可以拿来酿酒,当然最多最棒的还是葡萄酒,你们知道那时候怎么酿酒吗?”
荒原霸主把斗大的脑袋转过来,看着白小鹿。
白小鹿摇头,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荒原上已经很久没长葡萄了,或者说,白小鹿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见过真正的葡萄,偶尔在沙棘刺丛旁边找到几挂野生的,都又苦又涩,像是一个个小刺球,入不得口。
“我们……人们把大挂大挂又红又紫又香又甜的葡萄收获下来,倒入一个大葡萄池里面,然后,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们就会脱掉鞋袜,跳进去,用他们的脚使劲踩,把葡萄统统踩成汁液,这就是最棒的葡萄原汁。”
金牙老大乐呵呵道,“相信我,那样压榨酿造出来的葡萄酒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那些姑娘们也长着世界上最漂亮的脚,他们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姑娘,值得你豁出一切,真的,豁出一切去……得到她,保护她。
“看,那儿就是当时最有名的一座酒庄的遗迹,看到那个大木桶了吗?”
白小鹿和万藏海一起朝窗外望去。
只看到漫天红沙,融化的坦克,扭曲的步兵战车,支离破碎的动力甲,还有一堆堆挣扎的白骨。
不过,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之下,风沙深处仿佛真的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轮廓,还有一个七八米高的大木桶——当然不可能真是“木桶”,估计是谷仓之类的东西,包装成木桶的样子,成为酒庄的招牌。
“那时候,姑娘们就在酒庄前面,手挽着手踩踏葡萄原汁,一边踩一边笑,有时候还会唱歌,我记得有个姑娘会唱很多很多的歌,包括当时就已经落伍的老歌,我们这一代人的父辈才会唱的歌,比如,或者,她统统都会,也喜欢唱,所有小伙子都为她发狂。”
金牙老大轻轻叹了一口气,脑袋深深陷入头枕里,喃喃道,“都结束了,那些过去的好日子,都消失了,那些葡萄酒,音乐还有姑娘。”
义眼中的红芒不断扩大和收缩,显得有些闪烁,金牙老大的脑壳深处,传来轻微的“吱吱”声,好似一卷古老的磁带,不断倒转。
白小鹿痴痴看着车窗外的漫天沙尘,和沙尘中破败的酒庄还有千疮百孔的大木桶。
他没见过金牙老大所说的葡萄和别的水果,也没见过那些牙齿雪白,头发金黄,皮肤如蜜糖般的好姑娘。
但他可以想象。
他想到了妹妹。
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
如果没有战争,没有辐射,酸雨,变异野兽和悍匪的侵袭,如果这里还是广袤无垠的丰饶农庄,说不定妹妹也会变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在香甜的葡萄堆上蹦蹦跳跳,一边笑,一边自由自在地歌唱——她是多么爱唱歌啊,就像是童话里的百灵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发烧,虚弱时连路都走不了,歌声都变成压抑的呻吟。
“如果昨日真能重现——”
白小鹿闭上眼睛,浮肿的眼皮上呈现出美好的幻象,男孩强忍眼泪,喃喃道,“那该多好。”
“你说什么?”
金牙老大道,“小鬼,你说什么‘多好’?”
“我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昨日可以重现,那该多好。”
不知怎么,白小鹿心底升起一股不可遏制,顾不上会不会暴露身份,咬牙道,“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们就可以阻止热核战争的爆发,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此言一出,金牙老大先笑起来。
“天真的小鬼,你以为是‘核武器’把世界搞成这样,只要回到过去,阻止了全面热核战争,就万事大吉了?”
白小鹿微微一怔。
“难道不是?”
“不是。”
金牙老大淡淡道,“核武器终究是人类制造,被人控制的,所以真正毁灭一切的不是核武器,而是人类本身,人类有一万种方式可以毁灭自己,就算你能回到过去,纠正其中一个错误,又怎么纠正其余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这——”
白小鹿无话可说,心底的冲动却越烧越旺,倔强道,“既然可以回到过去纠正一个错误,自然可以重复一万次,把一万个错误统统纠正,让这片荒原变回原本丰饶多彩的农庄!”
“哈!”
金牙老大笑了笑,不再说话。
“哧!”
万藏海也笑起来,缩着脑袋,专心开车。
白小鹿讨了个没趣,也觉得自己是在抬杠,不好意思再说话,重新把单薄的身子蜷缩下去,专心致志地听歌。
车内一时间没人说话。
只有淡金色的经典旋律不断回荡:
“回首当年情景,往事历历
好时不一去不返,怎不叫人心伤
一切都已不再,我愿唱给他们听
那一首首情歌,我要记住每句歌词
那些熟悉的旋律,依旧打动我的心坎
时光阻隔隔化无踪,每段旋律每个音符,依旧闪亮
每个迷人的音节,重新又响起,感觉多么美妙
一切最美的回忆,清晰重现眼前
有些甚至叫我落泪,就象从前一样,昨日……又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