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嗣勋八十出头的年纪都说了这样的话,再加上看到汪孚林一行人竟是陪了他来,程大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而程世洪眉头倒竖,却是顾不上面前那是堂兄,竟怒不可遏。
“竦口程氏的族长素来是公推的,从前那些人当族长不给你说一句公道话,你也不站出来吭声,我虽说成了族长,可也不好说什么,但今天我再忍,我就不姓程!子不教,父之过那是不假,可他们兄弟三个哪里有真把你当成父亲?他们兄弟三个要不是你,早就喝西北风去了,哪可能读书,那汪尚宁又怎能有今天?他顶着程尚宁的名字去考进士,官当大了就在汪氏族中那帮人的怂恿下认祖归宗,这也就算了,毕竟血浓于水。可你拉扯大了他们三个,他们三个里头留一个给你当儿子总应该吧?”
众目睽睽之下,程世洪那声音猛地又提高了八度:“想当初他们竦川汪氏又不是没有子孙出嗣过程家,这天经地义的事情,放在他们兄弟三个身上怎就不行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们敢用这个理由编排秋枫,怎么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敢嫌弃继父家里没多少田地家产,自己认祖归宗,连一个儿子也不肯放在你膝下当嗣孙,不就是觉着凭着一个汪字就能沾汪尚宁的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都不懂,那书就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这位竦口程氏的老族长真是好强的战斗力!
纵使是汪孚林,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叹为观止。他自己就很擅长打嘴仗,所以对这种能够以最快速度抓到点子上的人才,自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哪怕人家年纪当自己祖父都够了。所以,见自己颇为熟悉的汪幼旻一副简直想要找条地缝钻下去的样子。一旁那个不大熟悉的老者则已经不动声色挪开了两步,一副我不是汪家人,我和他划清界限的架势,饶是他跟了程嗣勋来,完全就是冲着看热闹来的,最终还是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程老族长。还请口下留情。”汪孚林见程世洪气呼呼地暂时住嘴,他才开口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至』∟』∟,于秋枫的事,我们一会儿去老族长您家中再议如何?倒是我先前去见勋老太爷,小坐攀谈了一阵子,着实敬佩他老人家几十年如一日的守义之举。程老族长刚刚说从前程氏那些族长们不给勋老太爷说公道话,这一点我却也要打抱不平。就凭勋老太爷这四十余年守义不另娶之德,怎么也该向朝廷奏请旌表义夫才是!”
“……”
就和汪孚林之前在程嗣勋面前提及此事时。那一片诡异的寂静一样,此时此刻他在汪家大门口抛出这个提议,那同样是杀伤力巨大。竦口程氏族人齐齐呆愣,殷守善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汪幼旻则是在最初的茫然不解之后,很快意识到了此中玄机。他几乎下意识地出口叫道:“汪孚林,你居心叵测,朝廷是不会准的!”
“朝廷会不会准。那是上奏之后才知道的事,你凭什么现在就如此断言?说我居心叵测。呵,你汪家这三代人都是承了勋老太爷的抚育之恩,方才能有如今开枝散叶的景象,如今却认为他连一个义夫旌表都不值当?你们认为,十余年养育之恩,就只凭区区一个行人司司副的诰封。就可以完全还干净了?”
汪孚林连续三个反问,见汪幼旻哑口无言,他就再也不理会这家伙了,转过身来看着程世洪。见这位程氏老族长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立时请他去家中详谈。他便又招呼了其他人一起,随即死活把程嗣勋给按到了滑竿上一同走。不消一会儿,一大群人就消失在了汪家门外。
面对这一幕,殷守善瞧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汪幼旻,原本还想进去和汪尚宁说一声,但须臾就改了主意,索性就直接叫上跟来的亲随,追着之前那一行人去了。毕竟,他本来就心里没底,思忖是不是去拜访一下汪孚林,如今正主儿正正好好出现在竦川,这机会不抓住怎么行?
由于这件事前前后后总共不过是盏茶功夫,因此当汪尚宁得到消息,让人出来再打探时,人都走光了,只能让汪幼旻进去问话。听明白前因后果,汪尚宁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长吁短叹,而是直接闭上眼睛靠在太师椅上,倒让汪幼旻心里直发毛。
“伯祖父……”
“虽说我早就知道你祖父不是官场的材料,可没想到他当年做了那样的蠢事,这么多年却还不知道反省收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话说得重,汪尚宁的语气却颇为恬淡,但亲近的人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听出里头那一丝冷意,“我倒要看看,等他知道汪孚林竟然连父亲都倒逼了出来,连竦口程氏的族长都给惊动了出来,又引来程氏一族公愤,他到底怎么收这个场!”
想当初就是排行老三的汪尚宣不肯依旧姓程,继续当程嗣勋的儿子,而后等到他提议在儿子当中过继一个给继父权当是嗣孙的时候,汪尚宣又不肯,这次更是愚蠢地去插手人家程大姑寡妇立嗣的事,竦川汪氏怎会被汪孚林一下子倒逼到如此地步?
“派人去找你祖父,不论他在哪里,都让他立刻回来。还有,找人去把竦川汪氏说得上话的人全都找来,告诉他们,当初是他们哭着喊着让我这个进士一定要认祖归宗的,现在要真的闹出那旌表义夫的风波来,他们也全都是笑柄!”
找祖父的事情汪幼旻当然能够理解,可后半截话他却着实不大明白。程嗣勋娶的毕竟是再醮寡妇,这要是能算义夫,朝廷的标准也未免太低了吧?然而,在看到汪尚宁那森冷的眼神时,他却再不敢争辩半个字,连忙退下去办了。
“若单单娶再嫁之妇。要让朝廷旌表义夫,自然很难。可若是他抚育的继子当中考出了个进士,而后自己无嗣,却视继子如子,始终不续娶,不纳妾。几十年如一日守义,那又怎么不算义夫?朝廷旌表的义夫是凤毛麟角,而且多数都是三十以下就守义的,但如果按照实际时间来算,有几人及得上勋老太爷的四十余年?所以说,此事是大有可为的,至少值得去争一争。”
在程世洪面前说出这番话时,汪孚林看了一眼程嗣勋,又环视在座其他程氏族人。见老一辈的大多数脸色微妙,可像程大姑的外甥这样年轻一辈的则多数连连点头满脸赞同,他就含笑说道:“我知道,当年勋老太爷的婚事,曾经在族中引来不少非议,但毕竟都是那么多年的事了,他的嗣孙都是程氏一族选定的,如今更是祖孙情深。眼下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程祥元要进学,已经不是靠才学。而得靠运气,所以,如果能有旌表,不说恩荫监生之类的殊恩,至少,在道试的时候也许能有所加成。这对于竦口程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程世洪心里简直千肯万肯,但还是冲着程嗣勋问道:“勋哥,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只要你答应,此事我没意见!”
“是啊。要紧的是勋老太爷您怎么想的,要我自己说的话,这件事可以争取一下。”
见众人七嘴八舌,大多数都赞成,只有少数持谨慎态度,但那谨慎也只是担心自己和继子们闹翻,程嗣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即就苦笑道:“我已经守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无欲无求了,有没有旌表无所谓,可毕竟祥元还小,若是真的能够对他有利,我也愿意试一试。只是,当年我就因为一意孤行,伤害了不少族人,如今却又要大家为我奔波,我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了。”
汪孚林看到程嗣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竟是对着四座众人深深行礼,他不禁百感交集。都说母为子则强,其实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当程氏族人纷纷上前去搀扶程嗣勋,七嘴八舌说着安慰话的时候,他又注意到,程大姑的那个外甥频频往自己这边看,可目光相对时又有些不自然地慌忙闪避开来。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等到众人又重新落座时,他方才再次把秋枫的事情放在了台面上。
尽管程大姑原则上说已经是嫁到外姓的出嫁女,但既然早年就已经回到了老家,更何况守寡多年,为人端方,这次又只因为是听了汪尚宣的话而险些铸成大错,其他程氏族人自是少不得帮其说话,就连程大姑本人亦是脸上涨得通红,愧疚地再次赔了礼。在这种氛围下,谅解自然很容易达成。汪孚林把秋枫拉上前来,大大为其宣扬了一通。其实不用他夸奖,众人都知道秋枫的经历,更知道他是个秀才,这好话自然如同不要钱似的撒了一箩筐。
要知道如今张居正一整饬学政,秀才就不好考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秀才成了程大姑的嗣孙,可不是白捡的便宜事?
于是,当殷守善过来的时候,就正好赶上这件事敲定,他赶紧硬是主动插一脚当这个见证人。他毕竟是个举人,又是长者,即便刚刚出现在竦川汪家,汪孚林当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的好意。虽说此事还要秋氏那边的族长录入族谱,这才算是完成,但祖孙两人算是都彼此照面满意了,到这里就已经算完成一大半了。接下来,程世洪便亲自设宴款待了众人,程嗣勋更是在席上以天色太晚,开口留了汪孚林等人在家中住一晚再回去,汪孚林爽快地答应了。
趁着汪孚林这次还带上了金宝和叶小胖,程世洪又把程祥元从家里接了过来,让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同桌吃饭说话,打的自然是让他们增进感情的主意。至于小北,她就不可能在男人堆中厮混了,被程家那些老少媳妇们拉去换了身衣服,少不得和三姑六婆混在一块,和今天心情大落大起的程大姑一样,饱受了好一番恭维。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程大姑如今是白捡了一个秀才孙子,可小北又何尝不是还没成婚就知道自己白捡了一个儿子?
这一晚上,竦口程氏迎接贵客喜气洋洋,连殷守善这位不速之客也一块厚脸皮借宿程嗣勋家,可竦川汪氏那就着实是一片凝重的气氛了。再次捅了篓子的汪尚宣在兄长汪尚宁和汪尚宪的轮番指责下,早已经如蔫了的菜似的,无精打采一句话不敢说,至于汇聚在一块的汪氏族长族老们,也都神情凝重。商量是已经商量过了,可压根没什么好主意,即便有人提过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世代姻亲,可看到无人响应,他自己也知道理亏不吭声了。
毕竟,当初汪尚宁中了进士之后,恰是他们硬生生从程家那儿把人给游说了认祖归宗的。这还能说得通,可没给程嗣勋留个子嗣,这就有亏人情了!
听到又有人指摘自己,同样一肚子气的汪尚宣终于忍不住一拍扶手站起身道:“好,都是我的错行不行?可各位不妨想一想,要不是因为汪孚林,竦口程氏会这么不依不饶?这家伙就是灾星,走到哪祸害到哪!今天你们想要息事宁人,可也要人家肯放过,没听到他们都要给程嗣勋奏请旌表义夫?”
“程嗣勋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话音刚落,汪尚宣就听到了一个更响亮的拍案声,一看是汪尚宁,他到了嘴边的顶撞立刻吞了回去。而汪尚宁看着那些事到临头就惶然无措的族长族老,第一次有些后悔当初太过一心一意的认祖归宗。他揉了揉眉心,这才开口说道:“据说老爷子留了松明山那些人在家中过夜再走,事已至此,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和老三亲自走一趟,希望能把老爷子劝回来。当初是我做得有些亏欠,我可以弥补我那个侄儿,但也请各位都拿出点诚意来!”
想当初他在外当着高官的时候,这些家伙都没少沾光,就是他壮年便赋闲归乡,竦川汪氏的话语权也一样不小,同族人哪个不是打着他旗号在外头混好处,现在就甭想轻易撇清干系!要知道,只要这件事奏请上去,程嗣勋能否得到旌表且不必说,可他们这些人立刻就会被人认为是天性凉薄不顾恩情!一败如山倒,照这架势发展下去,竦川汪氏这下坡路就注定了!
一听到长兄竟然要自己亲自去见程嗣勋,汪尚宣张了张嘴想要反对,却被汪尚宁恶狠狠一个眼色给瞪了回来,只得怏怏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却恨透了没事找事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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