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当马车驶离歙县城小北门的时候,汪孚林根本没有往外看,而是自顾自打瞌睡。半宿未眠,斗智斗勇,他眼下已经顾不得去想到了邵芳的地头,那时候会面对怎样的险境,他只想好好睡一觉解解乏。尽管马车有些颠簸,可他靠着板壁不知不觉就完全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声夹杂着车轱辘声和马蹄声,让他左右负责看着他阿旺和阿才全都面色很不好看。
就连邵芳,此时此刻不由得又把对汪孚林的评价提高了三分这样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而且还贼大胆的少年,简直有些妖孽!为什么那偏偏是松明山汪氏的子弟,而不是出在他丹阳邵氏?
阿旺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说什么,可突然只觉得肩头一沉,侧头一看,他竟发现汪孚林直接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这会儿睡得甭提多香。倘若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这小子是跟着他们前往丹阳做客,而不是被他们挟持用来脱身的工具!他正想伸手把人推醒,可看到邵芳冲自己打了个手势,只能怏怏不乐地放下了手,嘴里低声嘀咕道:“这小子竟然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
阿才的眼睛却瞄向了汪孚林身子右侧的那把佩剑,当即悄然伸手摸了过去。可还没等他设法解下带扣,却只听邵芳用力咳嗽了一声。
“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他杀的格老大身边一名巨盗。”见阿才也缩回了手,阿旺便打趣了一句。
“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哪有那本事?不过是叶钧耀想给准女婿脸上贴金抬举他而已,真正杀人解围的肯定另有其人!”阿才对外间宣扬的那种说法却是嗤之以鼻,再次端详了那把剑后,他又惋惜地叹道。“好好一把剑,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带在身边,真是可惜了!”
邵芳制止了两个家仆的小动作。却掀开车帘看向了外头。这辆马车的车夫自然是叶钧耀派的,他的打算是离城十里后就用阿才换掉此人。至于跟在旁边的那五个剽悍随从,以及车后远处吊着的那一行人,他并没有赶走或是甩掉他们的打算。只要他手里还攥着汪孚林,便有十足的把握让这些人投鼠忌器。而与此相比,他更加忌惮的是一个人,是顺着官道一路回丹阳时,很可能又或者必然会撞上的一个人!
新昌吕光午!只从女婿沈应奎兴奋而津津有味透露的那些消息来看,吕光午是真正文武双全的名士。相形之下,步入中年后就渐渐习武热忱不如从前的他,未必是吕光午这天下勇士的对手!
可徽州去镇江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北上,另一条则是先到杭州,再从运河沿线北上,可他听闻汪孚林当初在杭州北新关之变中颇有建树,杭州知府凃渊之外,北新关的税关太监和户部分司主事全都与其有交情,浙江巡抚邬琏亦是与其有过数面之缘。走杭州岂不是比如今北上经宣城芜湖南京再到丹阳这条官道更危险?
想到这里,忖度出城已经有十里,他突然出口吩咐道:“阿才。你去替换车夫!”
眼见得车夫被强硬地赶下了位子,而替换赶车的那个灰衣大汉坐到前头之后,立刻娴熟地驾车在官道上的各种车流中穿梭,几个随从对视一眼,少不得快速扬鞭去追。谁也不认为骑马的他们会把一辆马车给跟丢了。而吊在更后头的小北以及严妈妈和两个戚家军老卒,则也同样是连忙赶上。一时间,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就只见一辆马车左冲右突,后头七八骑人拼命追赶。行商路人虽是怨声载道,但人家转瞬即过。他们也只能暗自抱怨罢了。
如此你追我赶了整整一个半时辰,马车方才终于在一处歇脚的亭子边上停下。眼见得邵芳亲自“扶”了汪孚林下来。小北恨得牙痒痒的,紧跟着却只听严妈妈低声说道:“应是汪小官人内急,他们这才不得不停车。二小姐,接下来一程路还不知道如何,你……”
尽管严妈妈没把话说完,但小北脸上一红,还是点了点头。这种路边的临时如厕地点自然只有脏乱差三个字可以形容,更何况她如今和严妈妈一样都是女扮男装。幸好之前她就这么一身男装赶去过宣城,这会儿主仆二人全都挺有经验,少不得另找地方解决了难题。可等到回转来找到坐骑的时候,她们却发现,两个老卒只剩下了一个,汪孚林等人那辆马车也不见了。
“人呢?”
“那辆马车疯得很,又走了!”说话的那个老卒一摊手苦笑道,“所以老王已经追了上去!我们也赶紧走吧!”
小北心里已经隐隐意识到,邵芳这样急着赶路,只怕是不想迎头撞上吕光午。毕竟,就算吕光午拿着叶钧耀的手令去宣城,提犯人也恐怕会要耽误一两日。如果邵芳过宣城而不入,吕光午或许真的会错过。当下她来不及多想,立时说道:“闵大叔,麻烦你告诉王大叔,你们盯着马车,我一路不停了,直接去宣城找吕叔叔求救!你如果追人过了宣城,便在北门那边官道的茶摊上留个口信。”
见小北撂下这话后,直接带着严妈妈上马疾驰而去,被称作闵大叔的老卒忍不住摸了摸脑袋,随即慌忙也翻身上了马背。尽管并不是所有老卒都知道,小北是胡宗宪的女儿,也就是戚良这样见过胡宗宪的心里有点数目,可一想到这位叶家千金当初在汪道昆家松园演武场中和他们较量过,如今又丢下未婚千金的矜持,就这样追去想要把汪孚林救出来,老卒们就大多觉得她亲切如自家女儿,让人很想帮忙。
所以去追的同时,他不禁嘴里嘟囔道:“放心好了,我就算只剩下右臂,也绝不会追丢了人!”
正如小北担心的那样,吕光午以及两个伴当,再加上那些歙县差役到宁国府宣城县衙提人,确实不那么顺利。想当初吕光午突然把一串活口往县衙一送,丢下新昌吕氏的招牌就走,如今又打着徽宁道的旗号来提人,宣城县令甭提多窝火了。而且,叶钧耀这个上峰是突然提拔起来的,原本也只是和宣城县令平级,他自然授意刑房拖延推诿。吕光午又不是愣头青,哪里会品不出其中滋味,这天晚堂之后再次造访时,他便丢下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
“徽宁道可不仅仅是提点本道刑狱,而且还有监察之权,哪怕及不上巡按御史,可对府县官员一样能够参劾。”
宣城县令被噎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不防吕光午已经拂袖而去。他恼怒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命人去追,岂料追出去的小厮到县衙门口时,却只来得及看到吕光午随着一个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不得不回返禀报了县尊。自然,这样的回报让那位宣城县令好不恼怒,也不知道砸碎了几个好杯子。
小北没想到能这么巧在宣城县衙门口碰上吕光午,三言两语把事情原委一说,她险些就落下泪来。等到吕光午二话不说立刻启程,她跟在策马疾驰的吕光午身后,只觉得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可等到出了北门,她方才想起今次来提人犯乃是吕光午主动请缨,顿时有些过意不去:“吕叔叔,那些犯人要不要紧?爹说不定正等着审问他们……”
“无妨。宣城县令正好虚与委蛇不肯放人,那就让他们继续打擂台拖着好了。更何况,邵芳既然挟持孚林脱身,歙县那边审与不审,也就不急了。”
前头的吕光午头也不回答了一句,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了小北一眼。便是这一眼,他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颗泪珠从小北眼眶中滚落了下来,须臾消散在风中。想到小北之前跑到敬亭山找到了自己一行人,那还可以解释成为父亲分忧解难,可现在紧赶慢赶来找自己,却是为了汪孚林,此刻这心急火燎的样子更是暴露了真实情绪,他不禁心中一动,紧跟着就为叶家夫妻二人的豁达开明喝了一声彩。
给这样的人家当女儿,果然比给胡松奇那种不称职的兄长当妹妹好一万倍!
等到在北门茶摊得到确切信息,两个老卒才过去一个时辰,小北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可等她策马回来告诉吕光午,正要再次起步的时候,她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丫头,等我送了你们回徽州,赶紧成婚吧,否则这一杯喜酒,兴许我就喝不上了!”
小北正满心惶急,冷不防吕光午突然提这一茬,登时呆住了。片刻回过神来,她却没有娇嗔之态,而是咬咬牙说道:“如果能平安救了他回去,我就……我就嫁给他,那时候一定请吕叔叔喝喜酒!”
“好,这杯喜酒我喝定了!”吕光午顿时大笑,赞许地点点头道,“我却不是那些死守陈规陋矩的人,你父母的做派对我胃口,你更有胡公爽快明利之风!走,看我把你夫婿完完整整带回来!”
“谢谢吕叔叔!”小北顿时破涕为笑,眼见吕光午一阵风似的疾驰了出去,她连忙也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不论汪孚林知道她答应吕光午的事,说她自作主张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她都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