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乡试!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随即便有一种自己实在是昏头了的感觉。但他一直想的是,金宝今年满打满算还只有十四,就算小家伙再怎么发挥卓越,按照当年张居正少年神童都被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给硬是压了一届的传统,再加上此次亲自监考广东乡试的所见所闻,他实在不认为金宝还能继续一鼓作气拿下一个少年举人来,毕竟万历元年他中举人的时候也才十七,在某些人眼中那已经是少年才俊了。
至于秋枫,最初的底子倒是和金宝差不多,但天赋比金宝略差一些,乡试中举的可能性就更加微薄了。
毕竟不能和他比,他那时候乡试是靠押题的,而且主考官还是方先生和柯先生比较熟悉的耿定向!
见汪孚林先是愕然,随即若有所思,到最后苦笑摇头,小北哪里不知道他是怎么猜测的,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却是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南直隶乡试和浙江乡试以及江西乡试并称天下最难考的三大乡试,而且这三大里头,很多人都说南直隶乡试的难度根本就是天下第一。再说金宝和秋枫都太小了,落榜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汪孚林突然有一种事情发展到超乎预料的预感,原本还坐着没个正形,此刻却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小北才不会怕汪孚林的瞪视,故意把投向了纱窗外,正好看到车旁戴着斗笠的戚良。可她还没来得及对同样笑着望过来的戚良露出什么表情,就只觉得下颌被人轻轻一勾,竟是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汪孚林。见丈夫又气又恼的样子,她当然不好再卖关子,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秋枫只上了乡试副榜,而且这副榜好处不多,顶多只能算是个备取的名头,名列前茅的能推荐去国子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得到这个机会。好消息是……金宝今科南直隶乡试,中了第三十一名。”
这不可能!太逆天了!
汪孚林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不是他不信任养子的能力,而是因为进学的秀才哪怕是案首,一般去考乡试也没有一蹴而就的,这还是那种十七八甚至二十往上的情况。而乡试解元去考会试,同样也可能会落榜,这又不是唐时,只要拿下京兆府解元,那么就肯定会金榜题名,甚至还能拿个状元回来。而且,少年举人是比少年进士的关注程度差点儿,可问题在于他两年前刚中了三甲传胪,金宝此次乡试的成绩会不会遭到质疑?
一个不好,那就是捧杀!
不但车里的汪孚林听到了之后大惊失色,就连车外的戚良也吃了一惊。他从徽州启程的时候,汪金宝已经和秋枫一块去南京参加乡试了,他还曾经去参加过汪家的践行宴,说过不少祝福的吉祥话,可打心眼里就没想过金宝真的能中。他虽是军中出来的大老粗,但心思却还缜密,此时此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蹊跷,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车厢里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这一科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谁?”
“你让我想想,之前伯父从京城送来的信上应该写了。”小北这些天看了太多的信,信上涉及到太多太多的官员,此刻在汪孚林那非常凝重的眼神注视下,仔细一回忆,她终于想了起来,“顺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何洛文,副主考是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许国,就是姐姐的公公,程乃轩的老丈人。应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戴洵、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陈思育主应天试。”
汪孚林先是愕然,随即便以手扶额,暗想相比广东乡试那清一色都是教官,最高不过七八品的寒酸阵容,这南北直隶的乡试主考官简直可称得上豪华。尽管除了许国之外,其余三人都不大熟,但他之前候选期间毕竟在京城呆了不少时间,翰林院的名字还是记了不少。据他所知,主考南直隶乡试的这两人,全都是张居正的亲信。
“金宝是谁取中的?是哪个同考官举荐,还是主考又或者副主考的意思?”
“信上说,这次南直隶乡试和广东乡试的情况类似,咱们这里病倒的是海道副使周丛文,那边病倒的却是主考官戴洵。南京那边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戴洵当初在翰林院和左中允孙世芳不睦,孙世芳死的时候还对他耿耿于怀,这次在他主考乡试时趁机作祟,戴洵病得险些连命都没了,所以阅卷的事情,都是副主考陈思育一手操办的。至于谁取中金宝,公公的信上没有说,但怎么也应该是陈思育亲自点头的。
尽管是养子中举的大好消息,但凡事素来阴谋论的汪孚林刚刚真的想了很多,现如今发现此事果然非常值得商榷,他就更加头疼了。陈思育这个人他是不熟,但据说是非常圆滑,最会顺杆爬的人,天知道会不会觉得他和张居正有些渊源,于是拿了个举人功名来示好?可要真是如此,那就真的是揠苗助长了。
再详细问过之后,他就得知,家里这次并没有派信使专门报喜,而是把信夹带在徽州送到江西的公文急递中,随即又搭上了京师到广东的公文顺风车,这才到了察院,陈炳昌收到信发现是汪府家书的时候还愣了愣,很快就转送了小北,所以,广州城上下除了自己一家人,恐怕还没人知道他家里又出了个少年举人。虽说有些纠结,但汪孚林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决定问点别的。
“沈家之前还打算把金宝留在宣城读书的,估计金宝成了举人,他们那边也有无数人跌破眼镜了。对了,沈有容应天府武举的成绩如何?”
“就知道你要问沈有容,家里的信上一并写了,应天武举第四名。”
“不错不错!好小子,有出息!”汪孚林这次表现得比金宝中举更高兴——毕竟之前他是惊骇,吓都差点给吓死了。
而车外的戚良听到这一系列重磅消息,唯一的一只眼睛眨呀眨,心里唏嘘不已。自己离开大帅,离开蓟镇,来到徽州,好像总共也就六年吧?尽管六年也算是人生一段很不短的岁月,可看看汪家这父子两代妖孽都干了什么?汪孚林直接从一个秀才考到了进士,还当上了人家至少要熬个三五年才能当上的巡按御史,汪金宝则是从一个童子试都没通过的白身直接考到了举人!回头这父子俩要是一块站到朝堂上,不知道满朝文武会是什么感受?
曾经私自关押的犯人如今都已经转押到了相应的官府,就连邱四海的那批手下,汪孚林也直接转送给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因而小北的私宅总算是空了下来。从喧闹的外间来到了这僻静的院子里,汪孚林想到之前戚良等人千里迢迢从徽州赶来,又护送自己从南澳岛打了个来回,却只有苦劳没有功劳,自然有些歉意,再加上人家又不是自己的部下,他进门之后就诚挚地谢了戚良这番辛苦,却没想到戚良反而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公子千万别和我们这些人客气,不说大帅的吩咐,就说大家在徽州能吃用不愁,做个富家翁,就都是靠汪家。而且,因为大家已经六年没上战场了,这次我还是矮子里拔高子,好容易找到这么几个闲不住却又没丢下功夫的老伙计。不过是拿个戚家军名头唬人,真的要上战场,说实在的,我们远远及不上公子找到的卢十三那些年轻后生。真要给我们挣功劳的机会,我就算再怕丢脸,那都是一定会推辞的。“
这坦诚的一番话,顿时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汪孚林立刻笑道:“都怪我一时昏了头,忘了你们这些年都过的是安逸日子,而且我是借戚家军的虎威,可不是要你们去拼死拼活。不过,你还是妄自菲薄了,之前要不是有你,我还得寻思怎么和晏大帅相见的问题。累了一场,大家好好休息,你们都是到了做老封翁的年纪,回头也应该推荐家里子侄出来拼个前程,不要自己再受苦受累了!”
戚良当即笑着眯起了眼睛——哪怕他乐得清闲,没有妻儿子侄,可其他人有啊!谢了一声又闲话了两句,他当然不会碍着人家夫妻团聚,很快就溜之大吉了。他这一走,汪孚林见小北正看着戚良等人的背影发呆,便拉着她一路入内。等到进了屋子,他忍不住感慨道:“一晃就是六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
“是啊,这六年对咱们来说,是长大了,成年了,可对戚大叔他们来说,却是老了。”小北顿了一顿,随即轻声嘟囔道,“不止是他们,刘勃、封仲,还有爹爹当年用过的那些亲兵,还有浙军那些老卒,都已经老了。以后,我们该提拔启用他们的子侄,而不是成天让他们奔波劳累。”
“贤妻说的是。”汪孚林呵呵笑了一声,却发现小北突然低头摩挲着小腹,他不由得怔忡了片刻,随即才意识到此时应该立刻岔开话题。可没想到小北已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成亲也已经有四年了,姐姐都已经生儿育女,许家姐姐也是,可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自己被汪孚林揽在怀中,耳边也传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强势声音:“又想这些事情干什么?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你和别人不同,嫁过来就当娘,以后还会很快就当婆婆,生儿育女只要顺其自然就好,有什么好着急的?你比我小几个月,今年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一,有多少女人到了三四十还不是老蚌含珠?再说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这几年你跟着我东奔西走的,哪有多少时间调养身体?”
尽管公公婆婆都是拿自己当女儿一般看待,别说重话,根本就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留给自己,对于子嗣这两个字连旁敲侧击都不曾有过,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可小北自己还是挺在意的。毕竟,不论是汪孚林去南京参加乡试,还是去京城参加会试,又或者去辽东,甚至如今到广东来,她全都是跟着一起,并没有分开过,要是别家,哪个媳妇不是留着在家照顾公婆?因而,此刻被汪孚林紧箍在怀,她暗自做了个鬼脸,随即闷闷问了一句。
“我来广州后,你每次过来的时候,都没特意错开过日子,是不是觉得横竖我不会生……”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紧跟着就苦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明明知道我出门在外,正是最难熬的时候,那次还不是你特意在香山诱我入彀?被你这么一闹,又知道媳妇就在身边,你让我怎么忍,哪里还记得什么日子!如果真的不小心怀上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低头一看,恰是看到小北已经抬起了头,那灿若晨星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他便微微一笑道:“真的怀上了,我就马上对外头的人说,我血气方刚耐不住寂寞,所以死活央求家中父母把妻子送了过来,让你过了明路。”
小北险些没被汪孚林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给噎死:“你不怕人弹劾你!”
“我一来广东,前前后后惹出来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吧?再加上一网打尽了几股海盗,由着别人在我的私德上下点眼药也没什么。再说了,这年头有多少官员是不带家眷的?就算是巡按御史,也不是个个都大义凛然吧!”汪孚林很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可突然注意到小北眉眼间突然绽放出来的那掩盖都掩盖不住的笑意,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啊,原来是你故意耍我,套我的话!”
见小北一下子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欢快地笑出了声,他终于恍然大悟,死死瞪着她那丝毫没有任何迹象的小腹,老半晌才使劲吸了一口气。
“不是……真的有了吧?什么时候的事?”
“只是怀疑,还没个准,因为我的小日子都还挺准的,这次却都过了一个月还没动静。”嘴里这么说,小北心里觉得十有八九,否则也不会说出来。烦躁,犯困,偶尔闻到什么味就突然想吐……所有这些都是身体最好的她从不曾有过的反应。直到汪孚林蹬蹬蹬上前来,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后,突然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她方才惊呼了一声。可只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脚就落了地,不像从前汪孚林耍两个妹妹时,动不动就抱她们打旋儿。
“双喜临门的好事,居然瞒着我,你真是长进了!”嘴里这么说,汪孚林的笑意却一下子满溢了出来。
他虽说早就已经被人叫爹了,但前世今生,却还是即将第一次迎来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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